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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納(孤城藍月2)
2013/05/18 21:33:33瀏覽857|回應0|推薦5

 

接納(孤城藍月2)
沈政男

志雄因為盲腸炎在外面醫院開刀,上個禮拜轉回草屯療養院住院,又成了我的病人。

我在草療服務已經十七年,記得報到第一天,十二月初冬季節,從台中開車走省道過烏溪橋,進到鎮上以前左彎右拐,沒幾分鐘陷入了一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找不到出路。那年代沒有衛星導航,甚至網路也剛出現,未更新的紙本地圖上,草療周遭只有一條畫了一半就中斷的玉屏路。

「阿桑!草屯療養院欲按怎行?」我停車開窗詢問休憩田邊的農婦。

「草療喔?彼邊啦!」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矗立著蒼翠的五指山(後來才知那是九九峰),山腳下一大片鄉間風光鋪陳眼前,在初冬暖陽照耀下,散發樸實安穩的氣息。

「帥哥,汝去遐創啥?」她問。這阿桑還真風趣,我遲疑了半秒後實話實說,她聽了似乎話匣子就要打開,但我沒空閒聊,只能告辭。

進了草療大門,雖是上班時間,沒什麼人車,空曠的院區散列著十幾棟老舊的三層樓房,病房之間的草地禿了大半,角落倚著幾株黑板樹,綠冠上綴滿碎白花,隱約散發著特有的刺鼻氣息。

這就是我安身立命之處了,我想。

不曉得志雄那天下午是否也這麼想。他是我在草療照顧的第一個病人,二十出頭,高三時曠課在家研發火箭,登月計畫沒成功,卻差點把房間燒掉,母親捨不得他住精神病院,拖了幾年才送來草療。

志雄身材矮胖,理著好整理的平頭,說起話來咧嘴瞇眼很可愛,一年到頭都穿著那套繡著學號的長袖卡其制服,不論冷熱。

看完志雄,進了家屬會談室,我一看喊了一聲:「阿桑,是汝喔!」驚覺正是早上被我問路的婦人。

類似志雄這樣的慢性精神病患,在草療裡有數百位。善待精神病患是進步社會的象徵,草屯療養院的成立(一九八三年,至今剛好三十年),讓中部地區,甚至南北各地因為病情嚴重無法住在家裡的精神病患,有了一個新家。

精神病患經過治療,大多可以回歸社區,一些人甚至可以就學工作,但有少數患者無法獨立生活,必須長年接受醫療照護,於是只能住在療養院裡,以院為家,志雄就是其中之一。

經過急性住院治療,志雄病情穩定下來,轉到草療的慢性復健病房,在那裡重新學習個人衛生、自我照顧。而如果恢復得不錯,也可以到院區裡頭的復健工廠工作,擔任院區清潔人員,或者在麵包坊、餐廳做吃的。志雄後來就是在草療地下室的小吃店負責端盤子,雖然他不再是我的病人,中午過去吃飯的時候經常可以遇到他,見到我總是咧嘴瞇眼問一聲「醫師好」,盛飯夾菜總是多給一些份量。

幾年後有一天,志雄的母親來醫院找我,不是為了志雄,而是他哥哥不學好,跟著人家染上了毒癮,成天找毒吸毒,荒廢了原來的水電工作,母親要我幫忙。草療除了可以治療精神病,也是全國有名的成癮醫學中心,我跟她介紹了特別門診、短期住院戒毒,他兒子看了幾個月以後果然脫離歹路,恢復了工作。

但毒癮可怕就在於可能復發,尤其壓力大情緒不穩的時候,吸毒的記憶容易浮現腦海,引人再犯。志雄的哥哥再回診以後,光靠門診已經不夠,外頭壞朋友的誘惑太多,還好這時草療已經成立了戒毒復健社區「茄荖山莊」,可以全日住在裡頭,開始新生活。

有些精神病患雖然服藥,病情還是會起伏,志雄大約每兩、

三年就需轉回急性病房再行治療,幾回下來整體生活功能逐漸減退,思考與動作變得遲緩,無法再出來工作,只能待在病房裡。

有時候晚上值班,會在某個病房遇到志雄。他吃飯狼吞虎嚥,好幾次差點嗆到,弄得值班醫護緊張兮兮。有一回他半夜發燒咳嗽,因為草療沒有內外科醫生,我隨他坐救護車到草屯佑民醫院掛急診,後來說是肺炎,得住院治療,想不到這一住院就是兩個月,回來以後他變得清瘦許多,從此抵抗力變弱,一年到頭經常生病就醫。

白天的草療沒有一般醫院的喧囂,到了夜間更是一片幽靜,病人早早就寢,也沒有訪客,只聽見周遭田裡蛙鳴嘎嘎。值班的夜晚,站在三樓辦公室往外頭看去,天地萬物被黑幕遮蓋,人世間的美醜善惡悲喜苦樂暫時隱去。唯有這深夜時分,精神病患才能跟一般人平起平坐吧,我想。

志雄的父母在草屯以耕作維生,偶而來醫院探病的時候,總會帶些自種的蔬果給我,很是客套,但隨著年歲漸長,他們頭髮花白,說話緩慢下來,也減少工作,終至退休了。

我的專業生涯也逐漸成熟,除了一般精神科,我另外鑽研了老年精神專科,從事失智症照護。我們在草屯鎮上的一棟大樓三樓開設了老年日間病房忘憂園,收治記性輕中度退化的老人家,白天來參加治療活動,晚上回家,減輕家屬照顧負擔。

想不到這設施竟然讓志雄的母親利用到了。這幾年她逐漸健忘,重覆問話、藥吃過又吃,甚至出現了被偷妄想,老懷疑鄰居闖空門。先生帶她來看我的門診,治療後情緒穩定下來,就是每天常無所事事,經常坐著打瞌睡。志雄的父親身體還好,但要長期照顧失智妻子,壓力不小,我建議他白天讓太太來忘憂園,自己可以保留一些個人生活空間,喘個息,繼續走下去。

上個禮拜志雄回來住院的時候,父親陪同過來,拎著一袋芭樂送我,感謝我這些年照顧他的家人。我很想跟他說,我才應該表達感謝,因為如果沒有你們,我就沒有這份工作。

草屯人接納了草屯療養院,草療接納了精神病患,像天地接納了山川河嶽,山河接納了蟲魚鳥獸,像萬物接納了我們,我們接納了彼此。

不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也不論健康還是生病、正常抑或失能

 

(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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