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孤城藍月1) ◎沈政男
幾個禮拜前值班的早晨,又看見了那雙不屬於精神病院的眼神,像一對在黑洞裡閃爍的雙星。
周日早上七點多,收拾衣物準備八點交班回家補眠了,這時值班電話響起,說是一位女病人剛吃飽飯就喊肚子痛,要我過去看看。我上班的精神病院年輕住院醫師不多,資深醫師也得輪著值班,做著R1(第一年住院醫師)相當於二等兵的工作,雖然我已經R17了。
我當醫生這麼多年,自認醫術不是很高明,因此只要病人有什麼狀況須要我過去看看,再忙再累再愛睏,一定回答一句:「好,我馬上過去。」
然後掛下電話以後暗啐一句:再不到半小時就交班了,是不會晚一點call喔!
是一位慢性病房的年輕女病人,行為混亂,經常狼吞虎嚥抓到食物就吃,容易吃壞肚子,我到床邊檢查了一下,沒什麼大礙,進護理站寫個醫囑開個藥,三兩下交差了事。離開護理站走向病房門口途中,我撞見了那雙眼睛,很明顯地盯著我看。她臉上沒有表情,不是精神病患那種呆滯,而是隱約有一些嚴肅、冷峻,甚至是失望意味的漠然,這使得那雙深邃有神的眼睛,格外顯得有侵略性。
十幾年沒看到她了,但那眼神還是很熟悉。她是我精神科生涯的第一個病人,那時我剛來這裡上班,第一天在急性病房接新病人,剛好就是她。她年紀與我相仿,未婚,瘦高,臉小眼睛大,削著小男生的短髮,如果不是那一臉肅殺的氣息,其實很能吸引異性的目光。
剛當精神科醫生,什麼也不懂,我坐在病房大廳看電視的長椅上,跟她聊了起來。這時有一位資深主治醫師挨過來小聲提醒我,不要跟病人靠那麼近,小心一拳一腳飛過來!我聽了趕緊退開一些,臉紅了起來。
她講了好多精神病的症狀,雖然書上都有提到,但從病人口中親自描述,聽起來就是不一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談話途中,突然轉頭指著電視,氣憤地說:醫生你聽,那個女記者把我腦子裡的想法講出來了!
天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對精神病的症狀感到非常好奇,於是開始查書找期刊,想要了解一切。那年代網路方興未艾,也沒有Google,只能上圖書館找紙本資料。我嫌醫院圖書館期刊太少,還自己向國外訂閱。
接下來幾個禮拜,我每天都找她會談,了解症狀、病史、個人史、家庭狀況,幾乎把她的成長過程弄得清清楚楚。漸漸地,我發覺她似乎很期待跟我講話,偶而我在護理站忙,沒空過去,她就會站櫃檯的安全玻璃外看著我。
但精神症狀靠談話是好不了的,她的病情在調整了幾次藥物以後,未見起色,幻聽與妄想仍然明顯,偶爾在病房裡會跟病友起衝突,破口大罵。
就在我照顧她快兩個月的某一天,她突然無緣無故打了病友一巴掌,這樣的行為在精神病房裡都會被處罰,通常是施以五花大綁,那一次我急了一些,想說她那麼瘦弱,應該不難約束,沒等支援人力到齊就帶著護理師跟一位保全過去,結果她猛力掙扎扭動,一不小心被她一把抓住手臂,指甲陷進肉裡,我痛得不禁抽手退開,一看已經破皮滲著血點。
還好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曉得是藥效發揮作用,還是副作用讓她嗜睡,她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不再與人衝突,很多時間退縮在病室裡,蒙被躺床。
但那雙黑亮深邃的眼神還是在的,查房的時候到床邊看她,她話變少了,就是一直看著我,常常只是搖頭點頭回答問題。
急性病房一般只能住兩個月,久了就得轉到慢性病房,不然健保局會有意見。轉病房那天,一大早她就收拾好行囊,又出現在護理站前,等著我開完晨會,似乎要跟我告別的樣子。
再看到那眼神,已經是十七年後的值班早晨。這精神病院實在太大,我一直沒有負責她待的病房。想到這裡,我轉頭跟她微笑了一下,也仔細看了一下她,嗯,跟我一樣有了白頭髮,臉龐也成熟許多,但眼神依舊那麼銳利,帶點恨意。
我很想趨前跟問她,「你好嗎?」話到嘴邊又縮了回來,只是一逕笑著,但她似乎察覺了我的意思,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我還是得離開了,帶上厚重的白鐵柵門,框啷一聲,隔絕你我、醫生與病人、天堂與地獄。離去的時候,我回望了一眼,她仍站在門邊。
周日了,下班了,我就要回到家裡,跟家人相聚,或許去吃吃館子,或許逛街買東西。
她呢?她的家人呢?周日了,她還是只能待在病房裡一個人吃著便當,安靜地度過一天吧。
周日早晨陽光如此和煦,我的心裡卻有一股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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