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2009 年第 32 屆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
◎沈政男

------------------------------------------------------

一直有好友說讀不懂這詩，好吧，就來個自我解析。

有人認為詩不能詮釋，沒有錯，就好像聆賞音樂，聽就好，無須解說；只是新詩不同，太過小眾了，甚至流於密教崇拜，不講講自己寫的是什麼，對大部分讀者來說，根本就跟符咒沒兩樣。

台灣的新詩，很多人批判過了，多說無益，反正那些自封為詩人的人，甘願窩在角落裡喃喃自語，就隨他們去了。

我只能說，檯面上一大部份的新詩，都犯了用字遣詞與意象營造不夠精準的毛病，以為新詩就要寫得讓人猜不透「寫什麼碗糕」，才是好詩。

反過來說，也有些食古不化的人，把新詩貶得一文不值，以為律詩絕句、平平仄仄才是詩，甚至不屑於讀新詩、寫新詩。台灣的課堂不教新詩，就是因為某些固守傳統的人，根本不願意學新詩。連教科書的編輯都不懂新詩，才會選出一些根本不是新詩的新詩放在課本裡。

過猶不及，這兩者都錯了。

跟看報紙、翻雜誌不一樣，讀新詩是需要基本功的；一般讀者若抱持讀日常文字的心態，或者以讀古詩的期待，來讀新詩，當然會失望，會讀不下去。

新詩是精鍊、高密度的文字，得一句句慢慢讀，想像字裡行間浮現的畫面。就好像聽古典音樂，得反覆聆聽、品味，摸出箇中門道，才能一曲曲聽下去。

幾米的插畫，其實不那麼合邏輯、合現實，但沒人抱怨看不懂，那是因為我們習慣用視覺與聽覺來體會與感受，卻是用理解的方式來閱讀文字。讀新詩，必須把這習慣改過來，讀出畫面與聲韻，讀出體會與感受，而非理解因果關係、前後順序。

而寫詩的人，也得更用功，不要以為把主詞、動詞、受詞，來個詞性大翻轉，將抽象與具象交替互換，換得讀者暈頭轉向，就是寫詩。多讀讀國外大家的作品吧。

受限於參賽篇幅限制，《演化》只能寫精簡版，將來有機會，可以擴充，「繼續演化」。

我寫詩的目標，是為台灣寫一首千行史詩。

頒獎典禮上，從知名作家席慕蓉手中接過獎座，還被大大誇讚了一番，讓人感到飄飄然。參加文學獎，或任何比賽，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刻吧，唉。

典禮上，我的恩師，中一中的趙南華國文老師，委託當屆的小說首獎得主、也在中一中任教的知名小說家張經宏，捎來短信（是真的信，手寫的）。老師用熟悉的筆跡，寫了讚賞與勉勵的話語，讓我想起當年周記上頭一個個大大紅紅的甲上，頓時有些激動。嗯，真是很奇妙的機緣呢。

感謝所有還願意讀詩的人。

----------------------------------------------------------------

演化

◎沈政男

我之降生不帶奧義
（我誕生在這世界，其實並無深義）
在天懸九日諸神退場的紀元
（在天空高掛九個太陽，眾神都已退場的年代）
單細胞奮起濁黑的海
（一顆單細胞在汙濁如墨的海洋奮發而起）
生之原漿修練千年
（細胞中的原始漿液，修練功夫上千年）
拼出殘缺的手形攫住同類
（終於拼裝出一隻殘缺不全的手，緊緊抓住同類）
委身機運之潮加速如光
（將自己的未來交給宛如潮水的機運，加速前進有如光線）
行過洋底、峰巔、地極、天頂
（一路經過海底、山頂、地角、天涯）
於遺落地圖的旅程
（在遺失了地圖、毫無方向的旅程裡）
原始的肺渴求水藍大氣
（我原始、功能不齊全的肺，渴求新鮮如水的空氣）
魚族以軟腹觸地匍伏上陸
（我這隻魚沒有腳，只能以軟腹觸地，爬上陸地）
為能愛自剖肉身兩半 
（為了能與人相愛，我把自己剖成兩半）
用世代的爭逐演繹傳說 
（啟動了世世代代的情愛追逐，寫下一頁頁傳說）
在龍蛇逡巡的原野奔出直立的雙足
（那時大地盡是龍蛇雜處，我狂奔逃命，跑出了直立的雙腳）
在濕熱的叢林排練面對面交合之姿
（在濕熱的叢林裡，與另一半練習面對面交合姿勢）
雷電劈身冰雪拂面
（當時氣候暴烈，雷電與冰雪打在我身我臉）
文字未造哭喊無語
（但世上尚無文字，再痛苦，也不知如何呼救）
只能等候遠方第一片感應的耳膜
（只能等待遠方第一個敏銳易感的人，用他的耳朵）
「誰！」的一聲
（聽到我的叫喊，轉頭問一聲：是誰？）
隱形的火漫燒而去
（人與人一一起了聯繫，有如火焰一路延燒過去）
點燃蟲鳴鳥叫獅吼狼嗥
（所有物種都產生關係，彼此有了感應）
空間被串起，無誰再是孤島
（空間與距離消失，沒有人再是一座孤島）
無數個我遂起身向天
（無數個和我一樣的生物，於是同時起身，面向天際）
凝視星辰來自先祖的夜
（凝視來自千萬光年外，曾經照耀人類祖先的星光）
並遙想萬世以下誰在那頭注視？
（並極力想像千萬年後，同樣的，會有誰在宇宙那頭凝視我？）
往昔與未來在顱中交會，時間遇見自己
（如此一來，藉由我的腦袋，過去與未來碰頭，時間看到了自己）
死又生，聚而散，無盡的循環起自創世在我身集大成
（萬物有死有生，有聚有散，無盡的循環從創世開始，在我身上達到巔峰）
盲目的行伍自此有了指針
（原本沒有方向的隊伍從此有了指南針）
我能感受我思索
（我能感受，也能思索世界的一切）
我有喜惡我抉擇
（我有好惡，能據以做出選擇）
我必須執起另一個我，所有的我
（我必須牽起另外一個和我一樣的生物，所有生物）
繼續前行
（繼續往前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