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學生送的馬克杯,以及另外一位學生送的鳳梨酥。杯子上寫著:
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馬太福音5章4節)
前兩天開車時,經過一個停車場,偶然瞄見一部巨型車身上寫著一行巨型的廣告: "Give yourself a chance to hate Mondays!"
我看不出這行字是有關哪一方面的廣告,但我深深了解人們恨惡星期一的心情。
而此刻的我,正懷著些許同情與慶幸...
是的,星期一是傳道人的休假日,是我最愛的一天!沒有約見,沒有會談,更無須上班。除了天上的至高情人無所不在,此刻的我,正安安靜靜地守著空屋、心滿意足地享受著完全的獨處。
啊,沏上一盅學生送我的好茶,享受一塊學生從台灣寄來的鳳梨酥!
不知怎麼思想起...
雖然我這做老師、做牧者的對所有我學生、會友們的愛,一向不在於他們是否用禮物來向我「示愛」,但我必須承認,當年在永春國中教書的時候,那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充滿熱情與愛的二十出頭的我,確實曾經被一些貼繞在我身旁、怎樣都揮之不去的小女孩小男孩們弄得我那顆柔軟的心,徹底投降。
而一直到四十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當初班上,確實有別的小女孩兒吃醋了。
上個月,我專程飛回台灣數日,首先見了十七位我34年前的「小兒子」學生們,接著參加了我50週年的初中同學會。 第三天,我和兩個風姿綽約的小女人單獨見面。
這兩個小女人,是我42年前的學生,也就是我教書生命中的第一批「大女兒」。
為什麼我會那麼感性地把我教過的學生比喻成兒子、女兒呢?主要是因為從1972年到1980年,這八年教書的日子,是我生命中一段奇妙的經歷。
說得更確切一點,很可能是因為1972年之前和1980年之後的兩段悲酸破敗的生命經歷,讓我那夾在中間的八年教書生涯,成為一段燦爛發光的回憶....
(以後若有機會再敘述那兩段悲酸破敗的生命經歷吧!)
話說四十多年之後,也就是上個月在台北,我和當年班上一位吃醋的大女兒重相逢了。
坦白說,這位大女兒幾乎完全改變了。不像從前那份安靜羞澀,現在她擁著我開懷暢談;不像當年怯怯地躲避我的目光,如今她揚眉含笑、兩眼逼視著我說:
「老師,妳真的還記得我嗎?我不能相信42年之後,妳還這麼記得我。因為,妳那時候,從來都不注意我!」
我感謝主,我很高興她能勇於將藏在心中42年的真話表達出來。但是,這番話聽得我好生心酸,忍不住問她:「是嗎?老師從來都不注意妳嗎?那老師都在注意誰呢?」
「妳都在注意陳愛卿啊!」
我深深地震懾了。啊,42年過去,這份酸楚仍然在她的心頭?滿懷的歉意與疼惜,我把現在正在眼前、當年默默吃醋的那個小女孩緊緊擁在懷中,良久,良久.....。
而我思想著,她口中所說的陳愛卿,不正是當年那批揮之不去的小女孩小男孩之中的一個嗎?
每一節的下課時間,這些小孩總有個理由來教師辦公室找我說個話、問個問題。遇到婦女節、青年節、甚至教師節、或是週末,當初單身的我常常自願選擇在我的辦公室裡單獨過。
每當我在批週記、改作文、或是算成績簿的時候,那些平日揮之不去的小女孩小男孩,總會一個個地來到辦公室,一個個默默地坐在我的身旁做功課,陪我....
雖然我不見得特愛他們,但我的心偶爾還是會被他們融化。而且,我羨慕他們,我羨慕這種有能力深情流露、真情表達的小孩。
而我自己呢?在我的孩提時代,我從來就不像陳愛卿,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揮之不去的甜蜜小孩或學生....
曾經,我是一個非常孤僻的小小女兒。
除了非常用功讀書、全然不須父母操心之外,我從小操作家事、服務全家(因為我是家中5個孩子中惟一的女兒),我也從小在班上當跑腿的、服務全班(因為我整個小學時代都是前三名、而且一直當班長)。
從小不論在家裡、在學校,我都是一個默默用功、默默服務大眾的透明人。
十一歲那年,我甚至透明到一個地步,每夜在家裡遭受長期性侵、竟然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更妙的是,我竟然勇敢地、默默地承受著恐懼與痛苦,卻沒有勇氣告訴家中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的親生父母...
從小,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孤兒;從小,我渴望母愛。
到了青春期,當暴力與羞辱仍然向著我攻擊,而且這一切繼續透明、連父母親也看不見的時候,我開始不再乖乖忍耐。
我滿心忿恨地認為,我之所以遭受性侵與暴力,都是因為母親不愛我,都是因為她沒有保護我這個惟一的女兒。
當時,除了班上的一位摯友之外,我仍然默默地堅持不把心中的痛苦秘密告訴任何一個人,但初中時代的我,慢慢轉變、最後爆發成了一個火烈而有個性的女孩!
不再用功讀書(除了英文、國文之外,每一科我都不及格),偶爾服務大眾(勉強幾次被選上、當康樂股長)....
難怪那天在我初中50週年的同學會上,因為我不肯把和摯友柯作青坐在一起的位子讓給王美華,以致王美華又氣又好笑地對說我:
「陳正華,妳怎麼還是和50年前一樣討厭!」
對!五十年前曾經「目中無人」、「自以為高過一切」的「大文豪」!(當年三位同班同學給我的評語)
由於渴望姊妹,又沒有母親的愛,少女時代的我,真的是青澀而不快樂。而那份戀母情結,在極度的寂寞痛苦中,繼續滋長。
卻從來沒有機會像我的學生那樣痛快地表達出來,「妳都在注意陳愛卿啊!」
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從新墨州開去北加州唸神學院的路上,我在亞利桑那州發生了一個大車禍。在極度身心靈撕裂的痛苦中,那份戀母情結忽然不自覺地跳出,叫那42歲的我、恨不能立刻自己去沖瓶奶、交給媽媽來餵我....
或許老師的愛和媽媽的愛有所不同,但我仍然可以體會我學生當年唸國中時對我以及對陳愛卿那份酸酸的失落。
母親至今從未承認過她對待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在態度上有任何偏差。
也好。
我也不承認我對待學生們有任何愛的偏差。不同的是,她(他)們中,有一些確實是天生揮之不去的。
那不是我的問題。
也不是我媽咪的問題!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