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施配管1級技士平井憲夫(1997年1月因癌症逝世)生前的最後吶喊。
放射能無論有多微量,都會長期累積在人體。但所謂的放射線健康管理,卻規定一年的曝晒量不超過50mSv就好。這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情。因為我們依據這個量除以365天,算出一天可被曝晒的劑量。按照這個算法,核島區內的一些高污染區,一天只能進去5到7分鐘。但這麼短的時間根本無法完成工作。所以我們會要求工人一口氣曝晒三個禮拜到一個月的量,以順利完成工作。我們根本沒料到這短短的十幾二十分,會為我們帶來白血病或癌症等疾病。電力公司完全不告訴我們這些事情。
還記得有一次,運轉中的核電機組裡有一根螺絲鬆了。核電運轉中排出的輻射量相當驚人。為了鎖這根螺絲,我們準備了三十個人。這三十人在離螺絲七公尺遠的地方一字排開,聽到「預備,跑!」的號令後輪番衝上去鎖,一到那裡只要數三下,計量器的警鈴就會嗶嗶響起。時間實在太過緊迫,甚至有人衝上去後找不到扳手警鈴就響了。這個螺絲才鎖三轉,就已經花費了160人次的人力,400萬日幣的費用。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不把核電廠停起來修理?因為核電只要停一天就會帶來上億元的損失。電力公司才不會做這種虧本的事。在企業眼中,金錢比人命重要。
長達五小時的「絕對安全」教育
第一次在核電廠上班的工人,必須接受約五小時的放射線管理課程。這個課程最大的目的就是解除內心的不安。他們絕不會說核電廠到底有多危險,只會一再強調有政府嚴格管理,一切安心這些話。「社會上有一些反核份子很愛說輻射會帶來白血病或癌症等疾病,但那全部都是謊言,那些人都是騙子。你只要遵守政府的規定就不會有問題。」諸如此類的洗腦教育將持續約五小時。
當然不只限於核電內部,電力公司也常在社區內推廣這種「核電絕對安全」的教育。他們有時邀請有名人來演講,有時透過料理教室等等的文化活動宣傳,有時是把圖文並茂的精美文宣夾報。久而久之人們慢慢就會被洗腦,變成只會擔心「沒了核電,我們將無電可用」。
這二十年來,我以現場負責人的身分,為新進員工執行這個更勝於奧姆真理教的洗腦教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核電工人總是對核電安全自信滿滿,就算身體狀況變差,也不認為與核電有關。因為他們從不知道放射能的真正恐怖。每個工人,每一天都持續遭受輻射污染。而負責人的任務就是隱瞞這些事情,不讓本人或外界知道這些資訊。
我長年從事這種工作,壓力日積月累,只能依賴酒精慰藉,而且每晚越喝越兇。我也常捫心自問,自己到底為了誰,為了什麼,每天要過這種充滿謊言的日子?一晃眼過了20年,終於連自己的身體也被輻射侵蝕的破碎不堪。
「核電廠出事時,誰要去救?」
有一次,東京電力的福島核電廠內,有一名工人不慎割破額頭大量失血。因為情況危急,非馬上送醫不可。慌忙的電力公司職員立刻叫來救護車,卻忘記他剛從高污染區出來,全身上下都是放射能,連防護衣都沒脫。趕來急救的醫護人員也缺乏知識,不做任何清洗就把病人直接送往醫院。結果所有接觸到他的醫生、護士都受到輻射污染,連救護車、病床等東西也不例外。整個村落差點陷入大恐慌。
大家看到重傷病患時會下意識地去搶救,無色無臭無味的放射能容易被人忽略。光是一個人就搞的天翻地覆了。如果核電廠發生大事故,大批居民遭到輻射污染時,誰要去救他們?這絕不是別人家的事,而是全國國民必須共同思考的問題。
核電事故往往被有意無意的忽略。大家都知道三浬島跟車諾比事件,卻不知道日本一直持續發生重大核安事故。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1991年發生在關西電力美濱核電廠的細管破碎事故。原子爐中含有放射性的冷卻水,因為細小的配管破碎而外洩到海裡,只差0.7秒,失去冷卻的原子爐就要像車諾比一樣暴衝了。幸好值班的是個老經驗的職員,他當機立斷,手動開啟ECCS(緊急爐心冷卻裝置),避免了一場大慘劇。要知道,ECCS是核電廠的最後一道防線。使用ECCS系統阻擋下來的美濱核電廠事故,可說是一台載著日本一億人口的大巴士,在高速公路以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狂奔,踩煞車也不靈,拉手煞車也擋不住,最後撞上懸崖才總算把車子停下來的一場大事故。我只能說日本人,喔不,是世界上的人們太幸運了。
最後調查時才發現,原來是一組零件在事故發生時未能及時插入機組,導致原子爐在高溫攀升的情形下沒有自動停機。這是施工上的失誤。但卻從來沒有人發現,這座已運轉二十年以上的機組擁有這個致命缺失。這也代表當初建設時根本沒按照原設計施工。太長的就切掉,太短的就硬拉,這些設計師意料不到的事情,卻在工程現場理所當然的發生,也導致核電事故層出不窮。
使用全鈽的高速增殖試驗爐 --- 文殊(Monjyu),在1995年發生液態鈉外洩火災的重大事故。(譯註:高速增殖爐使用鈽做為核燃料。鈽為核分裂時產生之放射性物質,不存在於自然界,具猛毒致癌性。其原子分裂時能產生巨大能量,故適用於製作核子彈。普通的核電廠已純水做冷卻液,但高速增殖爐卻必須使用危險性極高的液態鈉才能達到冷卻效果。文殊爐在該事故發生後停擺了約15年。雖於2010年成功重啟試運轉。卻在稍後發生原子爐內上方的巨大零件脫落,直擊爐心的事故。因為爐內已受高度輻射污染,取出該脫落零件可說是難上加難。爐心內部的損傷情形也無法掌握,該爐至今前途未卜。
這不是該爐第一次發生事故。其實從施工期開始,就一直事故頻傳。因為所長跟現場監工、裡面的師父都是我以前的手下,發生什麼事情都會找我商量。我雖然已經辭職了,卻又害怕核電出事會造成無法彌補的慘劇,結果在施工時期前後跑了六趟文殊爐。有一次他們打電話來說:「有一根配管無論如何就是裝不下去,可不可以請你來看看。」一去後發現該配管完全符合原設計尺寸,周圍的零件也都安裝的好好的,卻怎麼也裝不進去。後來想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文殊爐由日立、東芝、三菱、富士電機等廠商共同設計,而每家廠商的規格不同。打開設計圖後可以發現,日立的設計圖把0.5mm以下的單位無條件捨去,而東芝和三菱卻是無條件進入,雖說是小小的0.5mm,幾百個地方加起來卻會變成相當大的誤差。這就是為什麼明明照著圖面施工,卻怎麼也做不好的道理。最後沒辦法,只好叫他們全部重做。畢竟這座原子爐背負著日本國的威名,花點錢是必要的對吧?這座拼裝式的原子爐,會發生事故可說是理所當然。反倒是沒出事的話還比較不可思議。
但是政府卻一再淡化事故的嚴重性。甚至把一些事故稱為「現象」。有一次發生事故,電力公司在縣議會報告時,又不改陋習地說:「關於這次的現象…」,我氣的在台下對著縣議員大喊:「什麼現象?這個叫事故!事故!」在這種政府的領導之下,也難怪國民對核電的危機感越來越低。
「日本的鈽變成法國核武?」
尚無能力做核燃料再處理的日本把用畢核燃料送到法國處理,提煉出具高度危險性的鈽。預計在文殊爐使用的鈽為1.4噸,而長崎核爆的那顆原子彈卻僅含鈽8公斤。請各位想想,文殊的鈽能做多少顆原子彈?大部分的日本人都不知道,1995年,法國把這些來自日本的鈽挪用去南太平洋做核爆試驗。也有更多人不知道,再處理費用是法日兩國交易額的第二大項目。日本身為世界上唯一一個遭受核爆侵襲的國家,口口聲聲高喊反對核武,卻允許自國的核廢料變成核武,為大溪地的人民帶來輻射災難。
美、英、德各國都早已因安全考量及經濟問題,中止所有的高速增殖爐研究計畫。其中德國更是把已經建設好的原子爐改建成遊樂園,為當地帶來新氣象。世界各國都認為鈽不能拿來發電,卻只有日本仍堅持繼續開發文殊爐。為什麼日本要這麼固執?因為這個國家的政府缺乏中止一項錯誤政策的勇氣。就拿核能政策全體來說,日本在剛開始發展核電時就一直沒有前瞻性的計畫,到現在過了幾十年,連廢棄物要丟哪都還不知道。而年輕人也漸漸地不再願意學者核工技術,造成人材嚴重斷層。
曾任原子力局長的島村武久,在退休後寫了一本名為「原子力講義」的書說:「日本政府的核能政策只不過是在自圓其說。其實根本沒有電力不足的問題。不敢明言拒絕美國的日本一口氣蓋了太多核電廠,搞的自己手上屯積了一堆鈾跟鈽,不知該如何是好。世界各國都在懷疑日本是不是想搞核武。政府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有不得不蓋更多核電廠來消費這些燙手山芋。」這就是日本這個國家真正的面孔。
「無法廢爐也無法拆除的核電廠」
日本國內有許多老舊的核電廠,政府卻不知道處理方式,只能任由它們繼續運轉下去。原來充滿放射能的核電不是想關就能關,想拆就能拆。位於神奈川縣的武藏工業大學裡面有一座100瓦的原子試驗爐。因為老舊不堪,造成輻射外漏而被停用。結果計算出來的修理費用是20億日幣,廢爐則要花上60億日幣,超過大學一整年的預算。現在校方也只好把它放在那裡,等放射能衰退後才能著手整理了。普通的商業原子爐大都高達100萬瓦。真是令人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