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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24 19:53:11瀏覽474|回應2|推薦22 | |
一、糾纏 我確信父親這一生將永遠糾纏在雞群的叫聲裡。 二、黎明與希望 50、60年代,父親以徒步的方式,從台灣西部與東部來回遷徙中,山脈的稜線是父親人生轉換的界線。在那個求生不易的年代,挨盡謀生的黑夜,跨腳就是希望的黎明。高腳籃上挑著求生的家當,外加一對公雞、母雞在籃中瑟縮的老相片,著實撼動我的心扉。關渡、花蓮,從海的那邊到海的這邊,這中間隔著重山,我曾經試想,父親步履蹣跚,光著腳丫踏過稜線的那一剎那,心情就如同一隻公雞欲從黑夜喚出黎明。 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父親越過山頂回到關渡,在靠海的田畝栽種地瓜,在防風林內以竹圍籬,同樣帶回一隻公雞,一隻母雞,接續繁衍出無數的後代。在一場無可預測的雞瘟之中,橫屍遍野,父親收起如山的雞屍,以乾木烈火燒盡。那年,我7歲,在烈火之中隱約看到父親的傷悲。白骨不能生肉,逝者無法回春,傷悲之餘意外在竹籬下土穴中發現了兩顆雞蛋,數日後破殼而出,那是一場在絕望的火燄中倖存的希望氣息。 三、前世今生 蛋就慢慢地破殼了,我凝視一隻小雞的初生,多年以後在父親經營的專業養雞場裡。我看到牠們在燈泡下微瞇著眼,像是在沉思。時而張開右眼,偶爾又張開左眼,不時地吐出唧唧細微的叫聲,像極了靈媒,在左右眼的閉合之間傳達著前世今生的訊息。 究竟牠從哪理來,究竟牠又往哪裡去?在我每一次的思考中都會情不自禁地與那張相片做了連結,像是在關渡看海的時候,想像船從無涯的海中進入眼簾一樣。每天,看到一批批小雞的誕生,漸漸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吱吱唧唧滴滴滴咕咕像是在對我說著話。 牠認識我嗎?我有一種感覺,當我們愈是聽不懂牠的語言,一旦靠近牠的身旁,牠訴說得愈是急切。 四、雞鳴 舊家屋後攀緣竹籬而上的牽牛花,清晨迎著朝陽而榮,喇叭形的小花吹的是公雞的號角。朝顏的牽牛花晨開午休,記憶中幾隻公雞也經常在這個時間站在竹籬笆的上頭。我煞是喜歡天剛破曉時公雞啼鳴前的模樣,佇立、凝思,先低頭旋即昂首引吭,總讓我想起了父親一生的農事生活。那樣的年代,在山歌嘹亮的村落,雞鳴而作,過著黑家白日的生活,低頭賣力地耕種,昂首看見烈陽流出湯汁,為農事的進度和耕種的季節,不時怔忡、思索。 這些年來,我遠在異鄉工作,偶爾就會想起牽牛花間籬笆上的公雞,那一幕情景,是我對父親一種深沉的思念。我彷若感覺,在那一張影像的背後,可以聽見公雞的叫聲和父親唱的客家山歌。 事實上牽牛花和公雞,他們一直是我童年中健康重要的元素,燥熱的體質時患下腹脹痛,大便不通,不能坐臥。父親以芡實、茴香、穿山甲諸藥,加入牽牛梗末及公雞肉質以溫火煎煮,效果奇佳,長大後我在李時珍《本草綱目》驗證這般草藥的療效。但在同一時間我也想起了,父親以利刃為公雞割喉前,公雞失驚打怪顯得夯嘴夯腮,叫聲零碎失措,以及被刀吻過留下最後吞吐微弱的叫鳴。 五、聲音的蒐集 這些聲音都可以蒐集嗎?父親老了,無力豢養浩大的雞群,雞舍空空蕩蕩,荒蕪冷落如一片野地,從左右二側的大門灌進失留屑歷的風兒。 照常理來說,父親這個時候應該是六根清淨,夜夜好眠才是,父親卻告訴我,他鎮日被雞群吵得無法入眠。 雞不見了,雞的聲音卻留在父親的耳朵裡。我起初懷疑父親一定是聽錯了,他聽到聲音應該是海的呼嘯,父親卻很篤定地告訴我,是雞群的叫聲。是雞群的叫聲嗎?我開始努力地回憶,當我走進舊家數千隻雞群的養雞場裡,咕咕唧唧的雞鳴。重覆。堆疊。浩大。綿延不絕。這般嘰嘰咕咕、拍拍撲撲響在耳裡,像是幽遠的回音,它可以重複穿越時空,在父親的耳邊輕輕呼喚。 父親失眠了。像是傳染病一樣,連帶我也一起跟著他失眠,整個晚上他來回開燈捻燈、喝水如廁,老家突然間生起了騷動的幻覺。我帶父親去看耳科醫師,父親這個時候已經患了中度耳鳴。醫師告訴他,耳鳴症狀的患者,會在靜寂的夜裡,聽到一種長時值或短時值連綿不斷的聲音,包括風聲、蟬鳴、海浪、鳥叫等等。 我頓然大吃一驚,那不就是關渡老家的雞鳴以及滾滾濤聲嗎? 六、抽象與具象 我打算夜行一趟雞舍。那種心情是在夜行的恐懼中夾雜一種聽覺的渴望。我有足足3年沒有再踏進雞舍,在進門之前,我立於遠處從側端詳它在墨色中的完整身軀,雲飄飄白朗朗的月下,長方塊形的雞舍像是夜晚沒有開燈又不斷前行的公車,感覺它正朝向老家前行、又不斷地駛進父親的性靈。 這樣的感覺是抽象的。日本作家宮崎駿寓言世界中的龍貓公車,故事中小女孩皋月為了尋找妹妹,在夜晚搭乘龍貓公車迅速奔馳過田野、穿越樹林、爬上高壓電線,抵達了妹妹所在處,卻意外發現眾人竟然看不到龍貓公車呢!不管是寓言也好,是卡通也罷,我卻深信著在這個世界中,有許多不為人肉眼所見的抽象事件,不斷以具象進行,特別是在父親無數失眠的夜晚。 我輕手躡足將門推開,刻意地豎起耳朵傾聽,心裡其實有一些矛盾,渴望聽到一些聲音,又害怕聽到明明不可能發生的聽聞。打個比方說,我心裡有些害怕,那些曾經被我吃掉的公雞,牠們的靈魂對著我嘶吼準備復仇,卻又期望能找到叨擾父親清眠的聲音源頭。不過嚴格說來,我此趟是一無所獲,除了蟋蟀窸窣、鼓鼓蛙鳴、靜靜聽時,從海的那邊拍來撲撲濤聲外,並沒有聽到任何雞鳴,特別是龐大雞群的叫聲。 七、思想與相思 我決定離開了!其實我有一些卑鄙,假裝若無其事走出雞舍門前的那一剎那,又狠狠地快速回頭,因為我懷疑有些不為人知的情境,經常在我們的背後圖謀不軌。直到我走出門外將門扣上,我仍不肯罷休我的佯裝。 我突然聽到了!雞舍內一陣漫天的雞鳴,我急急開門,雞舍又瞬間靜了下來,再關門時又被我聽見了。這是錯覺嗎?或者是蟲「唧唧」、蛙「咕咕」、結合海浪拍岸「砰砰撲撲」呼嘯,讓我耳朵在瞬間響起了嘰嘰咕咕、拍拍撲撲的群雞叫聲。我決定用這一種可能可以徵驗的說法,為我那晚的聽聞自圓其說,否則我斷定自己將會被雞靈復仇的想法緊緊追緝。 父親呢?他聽到了同樣的聲音了嗎?我想這有兩種可能,站在關渡郊區面海的地理環境,父親可能聽到與我同樣的聲音頻率。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父親耳朵確實想起了群雞的叫鳴,這聲音源於父親對雞群的思想與相思。 他早就習慣耳朵中纏繞群雞的叫聲了,在他全力爭取繼續養雞,子女們卻為他身體健康極力反對的這3年,期望和遺忘不停拉拔。心神成疾,於是,情不自禁聽到雞鳴。 八、相片的發聲 我猜想父親的耳朵,就像是留聲機或錄音機之類東西,可以在時光流逝之後回過頭來重新播放。但對於已然不復的聲音,留聲或錄音其實不能舒緩相思的情緒或者安撫身心,反而會讓相思的病痛加劇。 為了父親病情,我將父親接到城中居住,希望勞累一生的父親,就此可以擺脫雞鳴。搬家前整理行囊翻箱倒櫃,我在父親的抽屜中發現了一張照片, 因為年代久遠紙張泛黃,其上穿插零落灰黑如豆的斑點,不過仍然依稀可辨其中內容。光著腳丫的父親,戴著斗笠,肩上挑著高腳籃,右邊籃中看得見鍋子鏟子, 左邊籃中的一角, 裝一隻公雞和母雞。父親和牠們都帶些精神,留下了這張具有歷史性的鏡頭。 父親再看見它,笑了,「咕──咕咕咕,咕──咕」父親發出雞叫的聲音,彷若又回到他希望的記憶中。那年從花蓮踏回關渡,一隻公雞一隻母雞是父親無限的夢想,是源源不滅的希望。從兩隻到十隻,從十隻到百隻、千隻,以至於整座雞場。像是燈蕊,懷抱光明的壯志。 九、公雞父親 搬來城中公寓,13樓,春天的季節。 陽台上的牽牛花,早晨綠蓋擎天,紅花映日。家裡沒有公雞,卻無端出現公雞的叫聲。從睡夢中醒來,緣著公雞的叫聲探究,看到了父親立在陽台邊牽牛花間。 「爸!您在那兒做什麼?」父親沒有應答。「咕-咕咕──」父親拿著那張相片繼續發出了公雞的叫聲。 「爸!你在做什麼啦?」我趨前放大聲音。父親這個時候聽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他彷若聽到了,仍然一邊學著雞叫一邊回頭,當他的目光看見我時,他的聲音停了下來,像是若無其事。我回房後一會兒,雞叫的聲音又進入我的耳裡。我開門縫偷看父親,在他學公雞啼鳴前的那一剎那,佇立、凝思,先低頭,旋即昂首引吭。 我彷若看到了故鄉牽牛花間的那一隻公雞。 十、執雞之司 父親這一生斷定是要纏繞在群雞的叫聲裡了。 我已經習以為常以公雞的叫聲為起床的訊號。打從父親看到那張相片開始,便把它視為珍寶,每天他都看著相片中的公雞啼鳴,我懷疑那兩隻雞應該是父親聲音的原動和源頭,像是龍貓公車一樣,看不見,卻具象驅動人們的性靈。 而父親學雞的叫聲真是像極了,我相信這是因為一生的耳濡目染,綿綿密密蒐集在父親的腦海之中,經過長期的修正,幾乎可以到達重製的地步。台北這個城市,這個時間在父親的叫聲裡,迎向活力和朝陽。 鶴知夜半,雞知將旦。父親任重道遠擔起一隻雞的職志,獲得我和妻的默認,把它視為生活中的一環,一項必經的生活節奏。再帶父親至醫院看診,醫生滾動滑鼠,穩穩扎扎地告訴我,父親的身體改善了許多,只是多了老人癡呆的症狀。我更加地懷疑,父親嘴中的雞叫聲,是自然無意識的,在父親的記憶被歲月挖空的同時,相片中的公雞逐漸占據取代父親性靈。 十一、喚醒城市的雞鳴 這一天早上,雞又叫了。我步出陽台和父親並立,公雞持續地叫著。 我看見被雞喚醒早起勤奮的人們,在城市中大規模的移動,我看見新生南路車潮洶湧像壯闊的波濤,一波接著一波,這是台北的活力。 公雞在牽牛花間不斷用力地啼。彷若,我又回到了關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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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