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力障礙的證明
我確信一個人和一種動物朝夕相處,必定會感染和動物相同的氣味和習性,嚴重的時候還可能會殃及身心。
父親蹲在眉溪岸旁殺鴨,以他的姿勢看來,他拔毛的手法像是在田中除草,清理內臟如同清理一顆木瓜這麼流利。這年的冬至,父親決定煮一隻薑母鴨為我進補,當他拎著鴨頭走回廚房,恍惚間,我發現這隻鴨像極了父親的膚色,當他的左手按著砧板上赤裸裸的鴨身落落揮刀支解時,我不敢靠旁觀賞,因為我始終有一種幻覺,父親在剁肉的同時,也在砍斬著自己。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竟然是鴨群中的一隻鴨。起初,我對於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十分荒唐。父親養鴨三十多年,從庭院養到河岸,從白鴨養到番鴨,從幾十隻養到幾百隻,父親都是群鴨的統治者,再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成為被統治的臣民。然而,這種影像,卻像一張張的幻燈片,一再一再的在我心中的暗室中播放。
在這個寂靜的眉溪岸旁,只要你仔細一聽,便可以聽到群鴨的呷呷喧鬧,對於這種聲音,父親早就習以為常了。當農閒的時候,他鎮日的在鴨群中穿梭,或在岸旁的空地打磨磨,不時的驚動在水中沐浴或在岸旁休息的鴨群,父親很少出聲,因為他知道,鴨子聽不懂他的語言。於是,他經常用手勢來下達餵食的指令,以及讓鴨群辨別天黑時向左向右趕回鴨舍的路途,但是隨著距離的拉長,一旦超過了鴨子的視力範圍時,這樣的手勢便頓失效力,這時,父親便會「齁齁」的出聲,並大幅的擴張他的手勢,鴨子雖然聽到父親的聲音,但卻不知道父親在說些什麼,東張西望的顯露出一副惶惶無措的模樣。
第一次發現父親也有這般模樣,是在車聲隆隆如嘩然山澗的南投市區中,才一轉眼,父親便消失在百貨公司的大門前,對於一個因樹為屋、隱居鄉野的父親而言,都市,就像一個大湖,而他就像一隻道地的旱鴨,一旦下水便極可能會流連忘返,進而迷失了歸途。我確信父親一定沒有走遠,張大眼睛左右尋視,像是一支銀行的監視器,所幸,在鏡頭下,我發現父親的身影,他站在對街頻頻盼顧。
「爸!我在這裡啦!」我依父親可以聽到的音亮喊著。車流很快,父親彷若聽到了,卻不知道聲音的方向,伸長了脖子左顧右盼。
「爸!我在這裡啦!」我再趨前向他叫著,父親確定有人在叫他,但他卻聽不懂我的語言,惶惶然左右搖動著頸項,直到發現我已站在近處向他揮手作勢,父親方才露出了笑容。
父親的姿勢,像極了一隻落單的鴨。
從這年開始,我知道父親患了日漸嚴重的聽障,隨著年齒嚮暮,我們之間所產生的溝通障礙,必須經由近距離的比手畫腳才能移除。
我與父親,父親和鴨子,竟然在傳達間產生了相同的阻礙。好幾次我從鴨群中叫著父親,霎時,鴨舍中重複了許多父親影像,我看到幾乎在同一時間內,與父親動作如出一轍搖著頸項東張西望的│鴨群。我的父親。
究竟,這是什麼力量使然?一直在我的腦中打轉著。
傳說中,帶領反清革命的「鴨母王」朱一貴,年輕時即在羅漢門鴨母寮以養鴨為業。有一天,朱一貴像往常一樣,趕鴨到河邊後,躺在岸旁青青草邊睡著了,醒來時,他蹣跚走到河邊洗臉,甫一低頭,他發現水中自己的身影,頭戴通天冠,身穿黃龍袍,自以為是台灣傳說中喊水也會結凍的真命天子。於是,他對著鴨群發號施令。正步走。前進。游泳。潛水。令人吃驚的是無論他說什麼,鴨子都會按照他所說的語言活動起來,果然,朱一貴後來被眾人簇擁為帥。這證明鴨母王確實深諳鴨子的語言,父親經年與鴨群相處,他不是真命天子,無法像朱一貴這般能號令鴨群,相反的,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鴨群進行大規模的感染。
我豁然明瞭,這樣的現象是出自一種龐大力量的傳染,像是卡通中的泰山,長年居住山林,因而被感染了山中動物的習性,動作酷像山中的猩猩或是彌猴。
載著父親到埔里鎮公所申領殘障手冊的那天,出來時已是正午,比鄰公所旁的一家燒臘店傳來撲鼻香味,父親逕自走入店中坐定,指著玻璃櫃中上架如同上吊的燒鴨說道:
來兩碗燒鴨飯吧!
我搖手向父親示意拒絕。同時,趨前告訴店員:我,不吃鴨,給我來一客燒臘。
● 休耕的證明
當清晨的太陽從門外射進來,牛舍裡不像昨夜那樣黑湫湫的,我走過了牛欄,發現老牛已經不在了,心中產生了莫名的落寞,好像是一個經年生活在一起的親人,當他住在遙遠遙遠的山崗時,偶然,你走進了他的房間。
老牛跟著父親十多年,頭上兩隻彎彎長長的犄角像番刀,牠的身體非常壯碩,若是跟父親矮小的身材相比,似乎,牠就成為父親最堅實的依靠。的確,當先進的耕作機器陸續推陳出新時,父親依舊守著最初的耕作方法。老牛,竟日的跟著父親黑汁白汗的在田中幹活。
村莊的人都笑著父親跟不上時代,父親總是呶呶唧唧的應答:水牛比較不會變舊啦!漸漸的,老牛成為村莊唯一耕作的牛隻,父親一向不喜歡向人嚼舌嚼黃,卻私下向上畝的阿壽伯表示,只要田還在、力可逮,他便要將老牛留在身旁。老牛與父親之間,除了共同的工作情感外,老牛也是父親最忠實的伙伴,有了老牛,父親只要擔心風雨,不必擔心繁雜的人情世故,胼手胝足的流下汗珠,不用流露虛偽的言語,好像是一個遠離塵囂的和尚,日夜的敲著木魚交談,心靈得到最舒適的安置。
曾幾何時,父親的夢想卻被逐漸擴張的休耕政策撐破了。一紙休耕的證明拿在手中,父親沉重、無助、迷惘,灑下了鎮公所發放的油麻菜花種子,領了一筆微薄的補償,卻從此買斷了父親的歡笑。當油麻菜花發狂的在田園掙出開放,父親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牽著老牛在田園吃草,累了就悵然坐在埂上,像是一具自製的稻草人,它不必下田耕作,卻迎接著每一天的日曬雨淋。肩上少了鋤頭,空有田園徒讓長風呼嘯,就如同俠客腰際少了配劍,空有武功無法施展,因而失去了名份存在的意義。
老牛的祖先,是天帝派遣下凡幫助人們耕種的神獸,牠們代代相傳並遺傳著善於耕作的基因,在牠們靠近頸項的背脊,一旦套上了牛鞅木後,不但可以犁田,而且可以拉車。一連數月,老牛不用耕作,不用拉著堆積如山的甘蔗牛車,牠變得心浮氣燥,屢屢在田中來回的奔跑,或用長角磨撞田埂,如同一隻氣急敗壞的鬥牛,正在場上進行一場激烈的格鬥。
父親與老牛,他們同樣的為了一紙休耕的證明而心神不寧。
我有越來越深的感覺,肩在鋤上、鞅在背上,他們就像泰雅的原住民臉頰,戴著一個v型勝利圖騰,那是男人的英勇,也是女人的美麗,更是責任與榮譽的表徵。父親與老牛,當他們雙雙卸下了這份責任與尊榮,失落自是不言而喻。這樣經過了半年,老牛病倒了,清晨攤在牛欄,一連數日不食不眠,父親憂心如焚,請了獸醫診斷,知其大去之日不遠,決定僱車將其運走,臨走前,父親站在牠的身旁,打著嗝頓說道:
你跟涯(我),也有十過年,今日,你愛(要)走,涯,系(是)盡不甘,承蒙你甲涯(跟我)做伴這樣多年,送你走,你,唔好(不要)轉頭,來世,正(才)來,見。
我看到老牛的左眼掉下了一顆晶瑩的淚,像是清晨芋葉上的珠露,像是靜寂夜裡的星光,急促的呼吸聲在回憶犁田時的喘息,身上黑槎槎的長毛,一如用背脊拖運過的枝枝甘蔗,老牛終於閉下了眼睛,感覺每一天默默生成壯大的夜色山林。
老牛走了,父親日日嚬瘁憂傷,我心裡著實有些著急,深怕動物會進一步進行更劇烈的感染。為了讓父親重拾老農的丰采,我極力的鼓舞父親在眉溪岸旁,種植菜作和甘蔗,父親拗不過我的請求答應了,再荷起鋤頭耕種。他大力的清除岸旁的石頭,像是清除心中久悶的壘塊,不出數月,我在河岸拉拔的甘蔗中,見到了埔里的風華。
● 公車半價的証明
父親七十歲了,依照規定,搭南投客運可以享受半價的優待。
他吃力的爬上公車,像極了逆流橫行爬上眉溪攔水壩的毛蟹,隨時都會有掉下來的危險。
對於溪流的毛蟹,我是再熟悉不過了。眉溪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你拿著手電筒,在冬日的溪流走上一回,你會發現成群的蝦兵蟹將在岸邊的水草間唼喋。蟹將貪食,舉凡是飯粒、饅頭屑、或是父親殺鴨後留下的濃黏腸肚,他都會一一的搬回蟹府享用,人們利用牠貪吃的弱點,紛紛設陷誘捕,包括父親,它砍下山中身材修長的孟宗竹,去除竹肉,將竹皮編成蟹籠,一如置放在山中誘捕山鼠的鐵斬,讓獵物在不知不覺中投進了他的圈套。
誘之以食。這麼說來,製餌就必需花費上一番功夫了。從霜降到冬至,是捕蟹的最佳時節,每天,父親在天光流失之前,便把中午剩餘的白飯,加上養鴨的飼料揉揉搓搓,像是黏膩可口的米糕,後將其切成塊狀,放進灶內用微火燒烤,像是現在流行胡椒餅,微黑的火燻色調帶著令人垂涎的香味。父親用紗布將其緊繫後置於籠中,然後將竹籠扛在肩上往溪流的方向前行,籠口逆流置於河上,香味慢慢的在水中蔓延、流淌。我坐在家中便可以感受到,那早就在我耳膜生根的溪流水聲,此時,因為蝦兵蟹將的爭相走告,一時之間歡聲雷動、熱鬧非凡。
就如同播種以後期待發芽的夢想,父親在天亮之前涉水入河,當他拉起水中竹籠,滴滴答答的水聲如同掌聲響起,正當父親眉飛色舞,眼神中流露出獵人的威風時,籠內的毛蟹方才發覺自己離開了家園,驚惶得手足無措。推擠、亂竄、慌張來回的爬行,巴不得能從竹編的細縫中鑽出,如同樹葉打著樹葉發出嗦嗦的聲響,離水之後急切的想回水中的懷抱,口中並吐出堆積如山的白色泡沫,像是渴望入土的穿山甲,一旦被人捉住時,同樣會緊張的吹出一個個白色的氣球。我一直認為父親在魚獵方面,確有叱石成羊、撒豆成兵的功力,向來籠內毛蟹成群。牠們進入湯鍋,用文火煮熟後令人脾胃大開,父親騎著鐵馬將其運到鎮上,市鬻供不應求。
從溪流到鎮上,約莫有四公里的距離,年輕時父親騎著鐵馬走在顛簸的碎石路上,他抓緊了把手用力踩著踏板,腿上帶勁的流著湯汁,目光狠狠的注視著前方,灰色的機械和黝黑的膚色,結合成一隻動能十足的野狼。
父親最看不起貪婪的公車大象,昂貴的票價需要花費一斤的毛蟹,他壓根兒不屑搭上公車,即使當他年紀大了,體力不如從前,以他佝僂的背脊加上後座簍裝的毛蟹,他騎鐵馬時的模樣,是一隻徹底的雙峰駱駝,不過慢歸慢,這時的柏油道路已經顯得平坦許多,為了一斤的毛蟹,他依舊鍾愛那匹鐵馬。
直到父親七十歲的那年,他才從阿壽伯的口中得知,搭乘公車可享用半價的優待。自此,他對大象貪婪的形象終於改觀了,那日,我送他到候車亭坐車,再三的叮嚀他要記住兩件事,一是下車的站牌要記牢,二是乘車安全要注意。我目送父親爬上公車,他已不像從前那樣,在山林種筍來去之間神色自若,如今車門前的三個階梯,在他的眼中拉高成為萬丈峭壁。
他爬上了第一個階梯,旋即以雙手握住車門前的橫桿,低著頭,以側行的姿勢拾級而上。我突然想起,那日逆流橫行爬上眉溪攔水壩的那隻螃蟹,隨時都會有掉下來的危險。
社會福利政策製造了一個既香且甜的誘餌,父親和他捕過的毛蟹一樣,被誘進入了一個竹籠,他告訴我那天的客運晃盪如水,他渴望著儘快赤足重回地面,在一陣暈眩後,口中噦吐出白色的泡沫:::
眉溪彎彎如眉,在我的眼裡蜿蜒成一條長長的蛇,它吃過了每季臃腫的雨水,多年來身體不斷的肥壯。昨夜一場大雨,今晨起床後,發現濃霧彌漫,我坐在家中,彷若聽到了眉溪捲起了古都都的潑天怒濤,推窗看不見眉溪的身影,只發現近處,父親比手畫腳的趕著鴨群,手中抓著一隻上岸避洪的毛蟹,我彷若在同一時間內,又看到了許多的父親。
那老牛呢?我猜想,牠一定是在濃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