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亞的夜宵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 加藤嘉一

“尊敬的客人：

酒店的對面是中國軍事基地。此軍事區域包括對面的野豬島以及酒店東面的所有地帶。此區域對於公眾是禁止入內的，如有進入會被逮捕和扣留。請勿游泳至對面的島嶼或進入酒店東面的軍事基地。酒店西面至海底世界碼頭以至再往西的沙灘都是為公眾開放的。

為了您的安全，酒店建議您在酒店以浮球及繩索劃出的海上及沙灘區域內進行海上活動。

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持。

三亞亞龍灣假日度假酒店”

12月上旬，我再次來到三亞，入住位於亞龍灣最東邊的假日酒店（Holiday Inn Resort Yalong Bay）後，在電腦桌上見到了帶著上面文字的通知書，還附有陸海面地圖，以及英文和俄文版。有俄文是因為來三亞的外國人中俄國人占很大比例。走走海灘、餐廳、酒吧等，確實能看到許多俄國遊客。聽說很早的時候俄國與三亞之間就有交流。

我去年的這個時候也來過三亞。一年前，我沒看到上面的通知，卻記得酒店的經理跟我抱怨說：“許多外國遊客不知不覺走到旁邊的軍事基地，他們對軍事禁區也不怎麼敏感，軍方對外國遊客的無知也不體察，動不動就判斷他們別有用心、拍攝國家機密什麼的，就去逮捕，至少扣留。這讓我們相當頭疼。”

我故意入住了靠近亞龍灣海軍基地的房間，從五樓確實很清晰地瞭望到基地的全貌，看到了三艘護衛艦。三亞的紫外線特別強。前兩天晴中有霧，軍艦顯得不清晰而神秘，令人產生好奇心。入住第三天就沒霧了，軍艦顯得近了很多，右面還有通知書裡寫的野豬島，一直往左看，就看到山區了，聽說，我看不到的山區後面才是真正、核心的軍事機密基地。

令人奇怪，在眾所周知的軍事敏感區的正旁邊，不到半徑200米的空間內，許多來自國內外的遊客穿著泳衣，開開心心地游泳，女孩子跟男朋友浪漫著。我走著走著，至少感覺不到他們是知道軍事基地的存在和意義的，不能說他們政治敏感性不夠，他們只是花了一定的時間和金錢，來著名的三亞旅遊、尋找快樂而已。

我走到了離“軍事禁區”牌不到50米的漁村。本地漁民住的房子相當簡陋，是由木頭和葉子做的原始房。我問一位50歲左右的大叔：“叔叔，這是軍事管理區的旁邊，您的生活會不會受影響啊？畢竟是敏感區啊。”他說，“沒事，我們就是農民，跟我無關。”他的普通話我勉強能聽懂。我接著問，“軍人會不會把你趕走，或你聽到軍演的巨大聲音什麼的？”他保持平靜說：“沒有，沒有，我們就是農民，每天早晨出海，抓魚，正常過日子。”現代軍事管理區與原始漁民村的“另類並存”讓我深思了很久。天快黑了。三亞的日落，格外漂亮。

一位曾從別處坐漁船到山區後面的當地朋友跟我說，“坐一般的觀光船是過不去的，必須坐那些與軍艦有默契的漁船去。上次去我看到海軍正在使用火光炮進行小規模軍演，這種軍演在大東海那邊更多。另外一天，我也看到了潛水艇浮到水面上。”

三亞亞龍灣將成為中國解放軍南海艦隊的重要基地，有消息說，中國正在全力建設中的航空母艦將來要在那停泊。我有一天從亞龍灣坐車開往距離大約30分鐘的三亞市區的中途，故意繞了一下路，路過大東海。三亞的旅遊區由三亞灣、大東海、亞龍灣組成。大東海那裡的海邊全都是軍事管理區。我看到了不少顯得正常和普通的建築，但聽熟悉當地局勢的資深司機說，“那些或多或少都有軍方背景，一般人都是不好進的。”

我看到了幾個解放軍機構的大門牌子，特別壯觀，旁邊卻是普通老百姓悠閒地過日子，買菜，打牌，散步，聊天。我向司機打聽，“師傅，您是哪裡人？聽口音不像南方人。”司機回答說，“我是東北人，遼寧的。”果然如此，那種熱情接待的方式肯定是中國東北式的。這位十年前來到三亞的神秘司機給我介紹說，近年東北人來三亞的特別多。我問為什麼？他笑眯眯地說，“哪有商機，奔到哪裡，這就是東北人的性格。以前東北人不就是去東京的多嗎？那有生意可做啊。東北人也講究人際關係，一旦有人去，朋友，哥們兒，什麼都要來了。還有，東北冷啊，這裡的氣候多好，一年短袖就OK了。”

那天晚上，他帶我去了當地海鮮飯館“瓊菜館”，非常簡陋，衛生管理也不怎麼好。但味道不錯，野菜、土雞、海鮮等，還一人喝了兩瓶當地啤酒。哥們兒不讓我買單，那種熱情還是東北式的，我憑藉在北京大眾餐廳消費的感覺估測兩人吃了200元左右，結果發現是500元。我問他：“怎麼這麼貴啊？”他說：“三亞的消費水準是相當高的！這幾年物價不斷上漲，一家三口在普通餐館吃個便飯就要200元，還不含酒水。我開車，油價也特高，普通司機（當地計程車五元起步）自己要負擔油，還一個月給公司6000元的份兒錢呢。老百姓的收入是跟不上的，平均月薪大概3000元吧。但這裡富人多，對那些占多數的一般的工人、服務員、農民等來說，有2000元已經是中等偏上的了，他們平均就是1500元左右。”

晚上我們去當地酒吧，地方相當大，有演出，很熱鬧。但我感到奇怪：“怎麼來的男人都素質特低，脾氣很不好。女人還好，基本都顯得是被富人包養的。”他回答說，“對，他們就是海南產‘馬仔’，給黑道做事的，混日子的，他們不怕死，什麼都幹，今天賺的錢就在今天花。你離他們遠一點，非常野蠻，一點點不高興就動手，連殺人都是家常便飯呢。”

對了，我前一天聽一位文明一點的黑道老闆說，前些日子在三亞市區發生了殺人事件。有個‘馬仔’要在一家工廠休息日的時候去旁邊的宿舍見女朋友，後來工廠老闆不讓他進廠，‘馬仔’生氣中回家，晚上再過來，用小刀沖進來把老闆殺了。

那天晚上，我們倆一共喝了七瓶啤酒，總共花了2000多人民幣。大哥果然不讓我請客。我擔心地問他，“你一個月的收入不是4000元嗎？這個月沒事兒吧？”他說，“沒事兒，不是春節快到了嗎？三亞就是旅遊旺季了，許多內地富人來這邊度假，隨便開一天的車至少超過1000元了。過年前後我要特別忙。”據他介紹，最近三亞管制酒後駕駛特別嚴厲，我在路上也看到了不少被抓住的司機。他卻繼續開自己的“黑車”，酒量超大，果然是東北人。他說一定要送我，我說“不用了，你喝了那麼多酒，把車亂開怎麼辦？我還不想死哦。”

1988年，海南整個省被劃為“經濟特區”，這在中國是唯一的。今年1月，海南又被定位為“國際旅遊島”。這叫國家戰略。海南將享受來自中央的一些特殊待遇。我在路上看到了免稅店，只能外國人來消費，與本地人無關。中央政府發佈有關意見和通知後，立刻決定，今後五年為此島的建設投資50億元人民幣。

據海南省旅遊局介紹，本省試圖趁“國際旅遊島”改造產業結構。有關部門估計，至2020年，第三產業將占GDP的60%，從事第三產業的人口也將增加到省內總人口的60%。另外，根據省統計局統計，2008年，海南島的人均旅遊消費為125美元，等於夏威夷的1/23，沖繩的1/10。從擴大內需的角度看，海南的成長空間依然巨大。

在我看來，從三亞作為國際旅遊島的未來可持續發展的角度看，最不確定的因素恐怕是教育。海南省（包括三亞）的教育基礎設施相當薄弱，在本地人的思維方式中，教育不怎麼受重視。他們初中畢業就開始打工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工作就是幹體力活或接待客人，不怎麼需要文化素質。對於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來自外地的流動人口來說，這一現狀是頭疼的問題。父母來到三亞有生意可做，但孩子不一樣。從海南的教育體系出去的孩子能有應付全國經濟、甚至國際經濟的競爭力嗎？我接觸過的所有外地人都向我做出清一色的抱怨，就是為孩子的教育頭疼。其中，一半左右的人正在或即將把孩子放在老家上學，畢竟，他們多數人的戶口是在老家的。

今年1月26日，海南省委書記衛留成在本省兩會上提出，“未來30年，支撐海南經濟的是房地產。”據我此次考察，三亞目前的平均房價大約一平方米11000元。這是平均，那些顯得好看一點的公寓達到1平方米兩三萬元相當正常，若靠海邊就五六萬了，著名的鳳凰島就達到十五六萬了。本地房地產老闆介紹說，“今後最高的地方會漲到28萬左右。”

據國家發改委在今年2月11日公佈的統計資料，1月份，全國70多個大中城市的房地產價格同比增長了9.5%，其中前五名是：海口35.1%，三亞31.2%，廣州22.4%，溫州、金華16.9%，深圳15.2%。不知今年春節前夕的資料將如何，拭目以待。

不過，根據本地政府的介紹，目前，海南房地產的80%以上都是外地人所有，其中70%以上是空著的。海南房地產市場明顯處於泡沫，省委書記則是要在未來30年靠房地產支撐海南經濟。三亞政府高官很有信心地跟我主張；“90年代的房地產泡沫崩潰再也不會發生；財政預算的一半以上將投資到民生領域；除了商品房外，我們也將為本地人準備大量經濟適用房。”

我此輪三亞行中接觸到不少本地人，他們都把外地房地產商或投機分子的行為斷言為“侵略”。一位中年男人抱怨說：“我們根本得不到近年發展的實惠，物價漲得太厲害了，收入根本沒有提高，一個月100元的補助算什麼，不過是政府的藉口嗎？不如沒有，免得他們欺騙老百姓。”另外一位年輕女性接著抱怨：“如果以這樣的速度漲下去，被外地人控制商機，幾年後，恐怕我們得離開三亞了，變成難民了。”

在離開三亞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大東海的酒吧街一個人坐著喝一瓶20元的喜力啤酒，對於這幾天所瞭解到的三亞現狀進行總結思考。離開之前碰到了一位30歲左右的男人，他沖過來說，“你是加藤嘉一嗎？我看過你很多電視節目呢。”我表示問候和謝意，他坐過來，開始聊天，這位本地男子要請我吃飯。我說吃過了，他不讓步，請我吃三亞特色的夜宵。

我們從大東海打車走到三亞市區的勝利路，進了一家名叫“萬捃隆”的飯館。他點了用生米做的“蟹粥”，需要等半個小時。我們慢慢聊天。我問他怎麼看最近幾年三亞的發展。他突然把原來充滿開心笑容的表情收起來，嚴肅地說，“什麼是發展？我們老百姓從國際旅遊島獲得的只有壞處。我們本地人得不到發展的實惠，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政府能得到政績，我們什麼也得不到。我有房子，有開發商要我100萬元賣給他，我說不行，把房子賣了，我住哪裡？今天三亞100萬元買得起房子嗎？”

周圍很熱鬧，看來三亞的夜生活很豐富。他介紹自己是普通工人，月薪為1300元，加上政府補貼是1400元。我們繼續聊天，蟹粥來了，特別香，朋友為我放了三隻很好的螃蟹，很熱情。吃飽了，100多塊，他果然不讓我出錢，他說，“我今天請的是三亞最好的蟹粥，嘉一，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本地人熱愛的本土文化的味道！你下次一定再來哦！”

三亞蟹粥，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我至今吃過的，最好的夜宵……

注：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作者郵箱：kyoshikaz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