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與千金
部隊裡好幾天來充滿洋洋喜氣,當然也一連加菜了幾天,據說還是連長自掏腰包的.我們這一連比較特殊,基地裡除了憲兵連之外就是我們,當時的連長官階跟憲兵連長一樣是少校.那一天我被傳喚到連長室,行禮之後奉令坐下,獲知連長要度蜜月,我得和連長的副官去連長外租的家守著並合作打理一切.這可好,拋掉已經爛熟的訓練去連長家享受.
有一天夜晚可能吃壞肚子,偏偏手電筒壞了,只好持著蠟燭到公廁去.關上門卻將大四方褲的束帶打了死結,愈是急結愈死,情急之下以蠟燭火燒斷才順利方便.這時突然覺得今晚怎麼陰冷冷的,滿頭大汗的盛夏啊!完事之後一路提著四方褲一手持蠟燭,那蠟燭也跟我作對,沒有風卻時而將熄忽然又超亮,那短短約五十公尺的距離似乎走了半小時.到了連長家換過四方褲才坐下沒幾分鐘外頭有人敲門,是送電報的,簽了名打開看:[父病危,速返]寥寥幾字腦袋裡轟然一陣空白.因為我是么兒最得全家老少疼,心裡起疑是否也像在禁閉室某人謊報以便回家?雖是將信將疑,但也不得不趕回連上求證.
匆匆收拾好已近午夜,沒有手電筒不敢抄近走荒路只好走車道,連夜步行帶小跑將近四公里才到達連上,昏暗的燈光下,值班衛兵細聲告知副連長和輔導長都在等.副連長遞給我毛巾讓我擦去滿頭大汗,他們詳細詢問父親的健康狀況,得知素有高血壓的毛病其餘還好.副連長邊開假單邊叫我去收拾行囊,輔導長跟著出來問我夠不夠錢回家?手上不知多少錢欲塞給我,一時幾乎哽咽,顫抖的婉謝.
別過連上長官與少數驚醒的弟兄,搭上特地以緊急程序調派的吉普直奔火車站.
返鄉的列車已經是小站不停的對號快,那是當時的高檔車卻仍覺得好慢好慢.望著窗外飛逝的建物與田野,腦中一幕幕播放記憶裡父與母的影片.
父親一向對母親禮讓有加,且不只禮讓,幾乎無論大小事事必遵從,記憶中好像只有一次大吵,還是大哥擋在中間並說不好讓弟妹看到,並大喝偷看的我們回房,否則可能有不堪設想的狀況.父親會這麼遵從母親,大概因為父親與叔叔兩兄弟十幾歲就成為孤兒的自卑感有關,而後叔叔隨親戚去後山打拼,父親去外公家打工.據說外公看父親乖巧又好學,就撥一個舖讓他住下來.後來外公因為原本兼營的香燭舖子日益擴大,乾脆收掉雜貨舖將父親擢升為工頭,卻在此時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留下外婆守寡獨撐家計.不過外婆家傳的[先生嬤]很忙,就將香燭舖子交給大舅繼續經營,過幾年又將最疼愛的大女兒許配給父親.窮光蛋的孤兒從徒弟到夥計,再成為工頭,由工頭又晉升為女婿,十幾年沒白幹更[飛上枝頭變鳳凰].
大概父親自覺讀書(雖然大都自學經書古文)與工作可以並重,此恩完全來自母親家,甚至得到東家的千金小姐,這幾乎是再造之恩了,而且母親的精明幹練與細心補足了她不識字的缺憾.雖婚後搬出外婆家,連舅舅阿姨們有關家族事都得徵詢母親的意見,這當然更讓父親以母親馬首是瞻.
也許因為母親承擔家中事務讓父親更有多餘時間,不光可浸沉於古文,且練得一手顏體書法,兒女們也耳濡目染成為工ˋ讀之餘較勁樂事.大哥得父親的顏體正楷真髓,其餘雖不顏不柳可也不差,唯獨我從小坐不住當然在書法之道有負於父親期待.不過我喜歡聽父親講故事,他可以一邊看他的線裝書一邊講給我聽,甚至鄰居都會來旁聽,從三國ˋ水滸ˋ七俠五義ˋ等只在講紅樓給鄰居聽時不准我旁聽,說是艱深難懂小孩子還不是時候.有時父親沒空講,我會拿他的寶貝線裝書自己看不懂再問.記得有一次不小心翻頁時將一頁弄破,因為這些書都是託人千辛萬苦從香港買回,當然惹得母親破口大罵,父親卻不責備拉著我到他背後護著並為我緩頰,然後叫最細心的么姊設法修補.及長才知道人家是嚴父慈母,我家是慈父嚴母可真另類.
火車終於到達台北車站,我必須轉車於是去購票處查看班車時刻,最近的是對號快車距發車只剩約20分鐘左右,搜遍包包和口袋剛好可以購買一張但得空著肚子,趨前購票卻是賣光了,悻悻然卻無奈,只好再等一小時之後的平快車.此時有一位中年先生來問我是否到ㄨㄨ地?我跟他說:沒錯,但我買不起黃牛票.沒想到他急忙的說明不是賣黃牛票,因為臨時有事無法搭車回鄉願意原價轉給我.高興激動之餘,也急忙湊出錢接過票飛快衝往剪票口.
下了車出車站,三步併兩步幾乎小跑起來,比部隊的急行軍還快.可是愈接近家卻愈走愈慢,先前只是急現在卻怕,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到了家的巷子口,住我家對面的陳大嬸看見大喊:[么兒子回來了,大家別亂跑,老大哥要走了].見父親躺在客廳門板上,是彌留狀態,閉眼微張嘴氣只出不進,撫摸他的臉頰告訴他我回來了.二姊說[爸,您真的在等小弟,他回來了.]並趕緊拉開我避免臉頰上的淚水滴在父親身上.百感交集又悔恨,只有我沒能力也來不及回報親恩.
值此父親節前緬懷先父之餘,願與椿萱尚在的諸友共勉:[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待],飲水思源好好把握高堂剩餘時光,盡所能悅之,呵之,以免蹈我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