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緯「懷珠」的驚艷經驗
向來對選秀出身的歌手不感興趣,總覺得匠氣。這一半是因為他們本身的素質,一半也因為評審為了討好觀眾而做的誤導。至使他們不管唱什麼,都極盡技巧的賣弄,飈高音,轉音,氣音,滑音,顫抖音等等,只求評審觀眾聽得見,看得到。情感的投入更是到了七情上面,聲嘶力竭的地步。因為這樣才能讓評審容易點評,讓觀眾大呼過癮。在還沒有文字的時代,歌唱原本只是人類情感的抒發,靈魂的吶喊,心緒的傳遞。可惜在聽眾個個扮專家,人人當評審的現今情況下,華語歌壇到處充斥著這等作做賣弄之輩,聽不到一個真正用心靈唱歌的聲音。楊宗緯也無法跳出這窠臼,聽聽他以前的口水歌,聽聽他翻唱韓國玄彬的「那個男人」都有用力太過之病,全無渾然天成之美。直到遇見李宗盛才將他這顆粗礪的原石打磨成鑽飾。
「懷珠」無論是詞,曲,唱都連連叫人驚艷。然而其中的靈魂自然是李宗盛的歌詞。有人說這是典型的李氏情歌,簡直是大錯特錯。李宗盛在這首歌裡有別以往口語直呈式的寫法,運用了大量古典典故,詩詞的隱喻手法,使歌詞的內涵意境超越一般流行,到達賦,比,興的境界。
開頭的「醫情傷尋良方,試過將黑夜碾碎,還加半両月光,和酒服下,想暫止惆悵。」典麗綺美直追宋詞。到了「酗新歡,是絕地偏方」的「酗」字,是林佩芬引袁枚詩讚張愛玲的「一字千改始心安」。這「酗」字是畫龍的晴,與古詩「五月榴花照眼明」的「明」字,「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有異曲同工之妙。至於「敢冷眼對如劍的嘴」雅述相罵實況,又喑用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舊典。
第二段的「醫情傷雖無良方,該來的不必慌,先止住專情,再戒了念念不忘」 妙語開出療情的方案,都是陳年老詞卻綴連出全新境界。然而好戲還在後頭,「說得好,情話簡直迷湯,喝不著,渴望,喝多了,穿腸。長情,如文火,煨出熱淚滾燙。」接連不斷的新鮮意象如不絕波滔叫人嘆為觀止。本以為高潮到此已至頂,誰知道李大師在一長段間奏後突然來了陽關三疊式有如兒歌般的「剪刀,石頭,猜」讓人一下子從繁麗文雅的詞藻摔到市井民間。什麼跟什麼嘛?簡直是美人鼻子上塞了衛生紙。已加入朱天文,文字鍊金術的李大師怎會失手了,是故意玩反高潮?然而在聆聽數遍後,拍案叫絕,這三句才真是精華所在,像大明湖畔小玉說書,峰迴路轉十八盤登巔後,鷂子一翻又上一層。這反覆的聲嘶,不但表現與人爭,與情爭,甚至是與天,與命爭的竭力與無力。因為有這重疊的鋪述,所以下面的「命運你好心讓我贏一囘」才理所當然,才悲憤有據。「我會絕對,我會純粹,我再狼狽也絕口不提悔。」其實是說不出的懊惱懺悔。然而更妙的是「卻我擰頭看,細數過往愛痕纍纍」的卻字才真是一字千鈞,有宋詞元曲轉折神韻。而擰頭也不同於轉頭,回頭,而是驀然回首,就此頓悟。喑連最後的「我的心再灰,仍因你是懷珠的貝。」「懷珠的貝」這意象在網上引起許多猜測與質疑。最多的是引用「暗結珠胎」之意,說是女朋友懷了他人的孩子,所以無可奈何,所以傷心無語云云。現代人真是病了,就盡想偏向一邊,怎麼除了這些就不能有其他方向了嗎?李大師再不濟沒這麼小兒科,就只會照本宣科。其實,「懷珠」應該指的是在受到傷害後,用本身分泌的黏液將傷害包裹昇華成珠。並且拒絕再與對方溝通,將自己封鎖關閉如緊合的貝殼。說的是將人生中的創傷昇華為藝術,而不単是出軌懷孕。
「懷珠」當然是李式情歌,然而在情歌之外,它還包涵了許多其他的東西,豐富了的歌曲的層面,增加了耐人尋味的深度。拿歌者楊宗緯這幾年負面多多,挫折累累的近況與歌詞相對照,可以看出李宗盛對他的鼓勵與護衛。從開頭的療傷到「敢冷眼對如劍的嘴」都有為楊宗緯受傳媒打壓抱不平之意,而對於楊的音樂道路一波三折更以陽關三疊的方式讓他一再用「剪刀,石頭,猜」來暗喻其坎坷與抗爭。而從「命運你好心讓我贏一囘」似請求上天,媒體,聽眾再給予他一次重新出發的機會,至於「我會絕對,我會純粹,我再狼狽也絕口不提悔。」則有點規勸他切勿得意忘形,要保持對音樂虔誠的態度,才能贏得最後的勝利。結尾的「懷珠的貝」則有雙重隱喻,一是指他懷才不遇,一是鼓勵他要把傷害的砂粒障礙轉換昇華為耀眼的藝術珍珠。
歌詞的優異是必然的,畢竟是李宗盛磨刀十年重出江湖的第一作,匯聚的能量必定驚人。只是李劍青的曲能與如此深刻的歌詞契合得天衣無縫,並且超越李宗盛以往過於生活化的平淡窠臼,依照楊宗緯的特色為他量身打照由緩到急,由低飈高的難度音階,不能不叫人配服且驚嘆。
至於歌者楊宗緯,在李宗盛的刻意打磨下,不再有過猶不及的裝飾哭音,而是誠誠懇懇的完整呈現出這首高難度歌曲的精粹。從開始「醫情傷尋良方」王菲式的喃喃碎語,自我安慰,到「她的愛讓人醉」想起舊事不能自己的高亢興奮都詮釋得可圈可點。而最後在一大段間奏後逼出的「剪刀,石頭,猜」則有如天問抗命爭運般的吶喊。最後如急瀑落潭,再回歸到見山見水的無常認知,甚而是認命為懷珠的貝。楊宗緯都表現得層次分明,低音喑啞呢喃,高音清亮可人,如果硬要雞蛋裡挑骨頭,那只有說他在唱「剪刀石頭猜」的三疊時,過於同調,缺乏層次變化。不能完全呈現出在命運的打擊下越戰越勇或束手求饒的境界。
「懷珠」出街後,有人評說楊宗緯是彷李宗盛,甚至是偽李宗盛。這是一種完全不負責任的說法。說這話的人根本沒有用心去聽過李宗盛和楊宗緯的新歌,只是憑藉自己的糢糊記憶與膚淺印象而妄下定論。其實只要用心聽過「給自己的歌」與「懷珠」的人,都能清楚的分別出兩者的相異,不管是音色,音域,音質,唱腔,都有相當程度的不同。充其量只能說楊宗緯在李宗盛的指導下唱出了李派原味,跟先前的陳淑華等相若,而不能硬給他套上彷冒偽膺的罪名。李宗盛近期的歌已似張大千墨荷,三划兩筆便神韻盡出,渾然天成。而楊宗盛的「懷珠」只算是在打底瓷器上,工筆添釉。我們能對「懷珠」的唱腔繹法評頭論足,但我們能對,敢對「給自己的歌」指點謬誤嗎?連這最基本的差異都不知道,就亂下定評,只會流於皮相,不值識者一哂。
不管他人如何評價指責,楊宗緯能唱到「懷珠」就是一種機緣,一種幸運。不管他之前有多少負面新聞,踏出的腳步比同期的蕭敬騰有多遲,只他能唱上「懷珠」便已成經典,已能在流行歌曲殿堂上留名。回頭看看,早前出片的蕭敬騰在唱些什麼,就可知曉。況且即便是天才如李宗盛也不是百發百中,聽聽他另一首「底細」就明白什麼叫「太過」。所以能不對這十年一出的「懷珠」珍之,重之,敬之?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遇到這樣一首叫人擊節驚艷的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