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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21 06:09:08瀏覽1020|回應1|推薦16 | |
地崩海摧,震身憾心-----記初春日本東北,關東大地震 三月十一日午後二時四十五分,我剛和從台灣來的朋友吃完午餐,送他們囘新宿西口的京王飯店。本來我要送他們上樓的,他們客氣,反而一定要送我出去看著我騎車走。我推辭不過,三人說笑着方出飯店門口,忽覺腳下虛浮,接著天搖地動,朋友叫道:「地震了。」我說:「快往飯店裡跑。」三人急急奔入飯店,才扶柱站住,整座樓房已如博浪鼓般搖晃起來。時值三月,初三日是日本女兒節,所以在大堂中央擺設了一個祭壇,四周還迤邐垂吊著一串串和式布娃娃,可愛的笑顏引來許多外國遊客的圍觀,合照。只是此刻可愛的天使全變成了白髮魔女的垂柳鞭,四處飛彈撲打行人。不一會,搖晃從左右橫向轉為上下垂直,平日堅固的地板如波浪般浮動起伏。人便如浪花上的枯葉,身不由己的載浮載沉。朋友臉色鐵青,他的夫人不聽心控的連連淚落,只有我還微笑着說笑:「沒事的,搖兩下就好了,就當是坐了趟免費的雲霄飛車。」地搖了近一分鐘未停,開始有些日本年輕人往外衝。朋友的夫人看到急叫:「人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我們要不要跟着跑?」我說:「不要動,五星級飯店都經過嚴格測檢,在裡面最安全。」飯店人員也用日語喊道:「飯店裡面絕對安全,不要跑到外面去,免得被高樓墜物傷到。」 像是經過一個世紀那麼長,讓人寒心顫膽的地龍翻騰才漸漸的停了下來。然而地不震人還搖,走在地上仍然像在水上飄,腳似踏在棉絮雲層裡,又像在太空月球漫步,一點都不紮實。人是冷靜的,頭卻仍然暈眩,四周宛若陀羅慢旋迴轉。我跟朋友說,等會還會有餘震,所以先別上樓,先陪夫人到一樓的咖啡廳坐坐,我不陪你們了,要先回家看看,恐怕已然一團糟。朋友説我們沒事,你趕快囘家看看。只是你還真厲害,剛才一點都不怕,還能說笑。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黄河决於側而心不驚。我沒多做解釋,只笑道家常便飯了。其實這次是關東百年罕見大地震,東北仙台的8.8級強震更是日本觀測史上首見,怎會不怕。只是我向來反應遲頓,不懂即席揮毫,只會像杜甫般反芻再三,撚斷數根,方有領悟。所以當我意會到恐懼時,地震已經過去了,再怕也沒有用。再者當害怕也解決不了問題時,恐懼只會帶給旁人更壞的影響,那還不如畏極而笑的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雖然我不至於像明教教衆般高唱「生而何歡」,但反觀自己一事無成,一身無存,所以未必沒有死而何懼的潛意識存在。 地震停了。困在飯店裡的人們小心奕奕的試探着走到外面去。外頭三月寒風中人欲凍。我跟朋友揮揮手,示意他們快進去,便騎上單車去。 高層辦公大樓林立的都心前的幹道橫街上,擠滿了從各辦公室裡跑出來避難的白領粉襟階級。因為事出突然,人人幾乎孑然一身。有些還穿著室內拖鞋從數十層高樓上衝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在平日寬敞的街道裡流蕩着。像是傾城之戀裡劫後的香港,「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我騎著鐵馬左穿右插竄過洪洪人流,試圖揣摩找續出張愛玲文章夾縫裡沒有寫出來的范柳原冒險在逃難人群中找覓白流蘇的心情。可是江戶城未傾,我亦無可戀之人,只有騎著車子囘家看望收拾震後殘局。 車未到門前,已見公寓玻璃大門粉碎迸裂。電梯停駛。惟有憑腳力直衝七樓。房門半開,只見房中宛如暮春櫻花吹雪,狼籍一片。書籍與影碟齊飛,崩杯共殘盤一色。我顧不得脫鞋,直衝到液晶電視前。電視底座已移位,所幸下面付輪,且未固定,遂能隨震擺移,未曾受害。再查電腦,安然無恙,便安心轉去收拾殘局。 人真的是能適應環境的動物。平時最討厭整頓整理的我,居然沒有半句怨言,拿起掃把把碎片掃進垃圾袋,將亂了的書物歸位,一個人靜靜清理完畢。 定下心來,想電話該接得通了。結果不但打不出去也接不進來。首都圈的電車也全線停駛。無計可施,只好又冒險跑到公司去。 公司在二樓,除了搗壞一隻抔子,散落一點雜物外別無損失。於是拿起公司電話一輪往外四日處打,結果還是沒有一個接得通。無事可做,便想到公司臨近的健身房去看看。因為在那裡租了一個放東西雜物的箱子,恐怕也被震得亂七八糟,想過去整理一下。順便洗個三溫暖。 騎車到了每日必臨的健身房樓下。全不是平日模樣。門口堆滿了拎包揹物,甚至還圍着白色浴巾的人群。以往在美式災難片常見的場面,一旦到了現實生活裡,反倒顯得別扭且不真實。 熟人見到我驚呼:「你怎麼在這裡?」我回說來洗澡啊! 「洗什麼澡?健身房都關閉了。」 「那大家呢?」 「都在地下一樓避難。」 我匆匆沿電梯跑下去,平日一起跳有氧韻律操的日本朋友見到我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爭着向我報告:「你的運氣真好,正好今天沒來。我們在跳青木先生的踏板操時,忽然一陣天迴地旋,摔倒地上。起初還以為自己跳錯了,後來感覺到櫸木地板也自動跳起舞來,旁邊的室內游泳池波浪大翻,水都淹到教室裡,大家才驚覺是地震。老師速速引導大家從緊急樓梯往下跑,水就從後面追來,我以為就這樣被淹死了。到了樓下,什麼都沒拿就被領到對面的小公園避難,冷都冷死了。還有人是從三溫暖和洗澡間直接跑出來,就只圍了條浴巾,頭髮還是濕的,被寒風吹到都結霜了,好可憐喲。」正在聚精會神的听朋友說話時,忽然聽見背後有人用國語喊我。回過頭去,看到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上海女人。這女子平時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段霹靂,眼睛長到頭頂上。今天因為事發突然,皮也沒畫,素着一張平板模糊的臉出來,難怪我一時認不出她。她一見我面朝著她,馬上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當時我正在三溫暖裡面蒸着,忽然一陣亂晃,我嚇死了。直想到我不要死在這裡,如果房子倒了,就算不被壓死也要被蒸死。所以也顧不得那麼多,拿起條毛巾就往外奔。健身房裡面的人把我們領到對面的小公園避難,卻連衣服都不拿給我們,把我給凍死了。」我想像她狼狽的樣子,對照她平時的扯高氣揚,突然想笑出來。但場合不對,還是強忍住了。她見不作聲又往下道:「哎喲我不敢自己一個人回家,你陪我回去。」我礙於禮貌只有笑道:「是有點危險,你可以打電話給你老公,再一起回家。」「拿到永住權後,我早就沒跟他住在一起了。」我聽了倒退三步,正想要用什麼藉口來推塘時,口袋裡的電話大響,我一看是我媽從台灣打來,拿着電話一溜煙的跑到樓上去。 我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急着問沒事吧?我說沒事,就是打破了幾個杯盤。 掛了電話,我已完全放心。看看時間才六點。回家還早,想想還是到伊勢丹百貨公司地下樓去撿點便宜貨。 車子騎到伊勢丹後門,看到門口貼著「因顧慮各位顧客安全,本公司提前於六點打烊」的告示。我火速衝到地下食品市場。果不其然,顧客寥寥而商品還剩下一大堆。平日相熟的販賣員見到我便叫說今天全部半價任君挑選。我霹靂叭喇選了兩大袋,拎着就跑。 出了伊勢丹,天色已黯。路上全是人。由於公司已全部下班,加上鐵路電車確定全停,復開無期。所以許多人都展開長途跋涉走回家。數以萬計的人群從都心往郊區走,迤邐數十里,宛若長征。更叫人想起幾週前利比亞難民逃離國境的畫面。只是利比亞難民拖家帶眷,揹着全付家當倉皇去國。而東京的上班族卻是西裝畢挺,手拎高級名牌公事包循序漸進。且人人一如平時遵守交通燈誌,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爭先恐後。只是默默的跟隨隊伍靜靜的前進。看著這不見盡頭的光鮮隊伍,心中微酸。日本這幾年真是國祚不運,先是人禍搞得經濟蕭條,現在又逢天災,真不知何時才能恢復昔日風光。想八零九零年代泡沫經濟期,日本人個個自負物價房價天下第一,還自誇光東京一都之地價可買下全美國土。曾幾何時,已成了昔日黃花。 我親眼見其築高樓,宴賓客,可不願見其樓塌了。 回到家中打開電視,才知道地震狀況比我所感覺到的要嚴重太多。震央附近的宮城,福島,岩手等縣的沿海市村幾乎全毀。身為現代人,真的很奇怪。自己親身經歷的,反不如媒體報導來得全面真實。尤其此次各電子媒體動用大量直昇機拍攝到許多驚心動魄的畫面,特別是海嘯,從來沒有任何媒體能如此清晰而詳盡的呈現眼前。即便是看慣了大灑狗血災難片的我們都不能不為之瞠目結舌。 說是海嘯,我覺得台灣的海水倒灌一詞更貼切。因為地震後,海面上先興起一線白浪,徐徐的往陸地冲,把海上的船舶等一起帶著衝上海岸。此時浪潮已由白轉黃,到了陸地更把車樹屋橋一併蓆捲,加速再向裡衝,岸邊公路上,小若火柴盒的車子努力的向前馳走,然而不到幾秒便被惡浪掃倒,沒入濁水裡。到了這一刻水色變為全黑且浪巨,宛若惡魔的舌頭貪婪快速無情的伸向人間,所噬之處只剩下一片死亡。 古人說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現代人卻要好好想想,是否因為自身的貪婪,浪費,不義,而導致大自然的反噬? 人定勝天,只是個口號夢想。即使是防災先進大國如日本也都損失慘重。大自然的威儀不可測,豈是渺小的人類可窺其天顏? 惟宜謹之,慎之,敬之,畏之,珍之,愛之。 靜默一分,合十祈禱,願所有受災遭難者都能早登極樂,靜返西天。 2011,3、11徹夜寫于餘震未平,浮動若舶的東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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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