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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古《媽媽的故事》-說不出的話
2009/10/11 10:56:23瀏覽881|回應1|推薦35

寫於1988



天暗得早,田埔的火車站瑟縮在陰冷的角落,站前空地沒有路燈,陷入漆黑。對街幾家小吃,零星的日光燈下冒著熱烘烘的蒸汽,在陰暗小巷裡冰凍成白色。遠遠的一聲,“肉粽---”帶著斗笠的阿伯從黑色的巷子裡轉出來,他口呼出霧氣沙啞地持續,“燒肉粽---”


車站裡的日光燈不安地閃著,一個工人靠在軌邊的柱子,把重心換一邊。一個煙槍瞄一瞄手錶,罵一聲,走到軌邊向車軌的一頭望,車軌消失在黑暗裡。


這時車軌發出卡拉卡拉的規侓,很遠的一顆星突然變成一道光。聲音越來越大,大到一聲很長的汽笛進站,停了,才長長地嘆一口氣。“田埔到了,田埔到了。。。”一個省中的男孩站在車門後,身上一件皺折泛白縫縫補補的卡其制服。他挪挪書包的位置,肩頭的布皺在一起。他仰起清秀的臉,隨手把原本夾在腋下軍官似的帽子戴上,一雙發亮的眼,在他放下手的同時,微朝身後望了望。他走下火車,在站口頓一頓,似乎要整理書包。同時車裡走下一個國三女孩,圓圓的臉,甜甜的眸子,只是耳上齊一公分的頭髮在頸上露出青青的髮根。寒風一陣,她單薄的身影一顫。她咬著唇,一邊尋望。男孩側過身,在眼角餘光看到她後,便闔上書包,走出車站。


女孩跟著男孩,男孩沒有回頭,女孩沒有出聲。


他們穿過站外白凍的霧氣,穿過小販的招攬,出了鎮。田間一窪一坑的泥地,偶爾一盞昏黃近滅的路燈。他們朝著遠方亮著的窗,遠得好像在地平線上。她歪著一邊肩,扛著國三太重的書包。田裡的冬天,冷風沒山檔著,刮過她身邊時似乎發出長長的哭聲,她急促地掏出口袋裡的手,握緊夾克的領子,向前加快兩步。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到刮過他身上的風帶來的一點餘溫,忍不住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她瞇著眼,想著腦海裡,從未說過話,長相依舊模糊的他。她卻不小心絆到一個石頭,原就僵硬的腿,踉蹌了兩步,扭到腳,好痛,不得不停下來揉一揉。男孩聽到她停止的腳步,側過頭,看一下,又正視前方。


他腳步放慢,他蹲下身,他解開鞋帶,他又繫上鞋帶。


走過田間,到了一個小村。迎接他們的是幾家木搭的違建,窗裡只有小得可憐的昏黃。木房圍著中央紅磚三合院,亮著的窗就是從這裡來的。女孩轉進大院,男孩轉近一個木房。冷天漆黑,星星在雲的後面。



“阿美,明天多送一打奶,你阿爸越來越賺!”阿美點點頭,想著抱怨長工如何偷懶的阿爸,想著長工們駝著背插秧。她此時也駝著背,趕忙把牛奶抬下腳踏車。蟬聲裡午後的太陽,曬得她兩頰通紅,女中的制服濕濕地黏在背上。“放這,放這”老闆娘向她喊著。她放下牛奶,站起來一陣眩暈,她咬著牙騎上腳踏車,往花蓮主街騎。這路她很熟,上了女中,有了腳踏車,每天此時她總是有藉口在這凹凸不平的路上隨著車輪震動著。她雙手濕著汗水,緊抓著把手,轉過一個灣。


前方米店抬米的小伙子,放下一包米,朝著她看過來。一雙發亮的眼,微微敟覥的笑。灰塵和汗水染著他皺折的卡其制服東一塊西一塊污黑。他看著她每天跟著風一起經過,紅咚咚的臉,黑裙飄。他看著她正面,看著她側面,看著她亮著太陽的短髮。她直視前方,連眼珠兒都不敢轉,面無表情地騎過,然後微微地,極其清淡地,微笑,期待下一天的午後。



“阿美。。。”她家的一個外省長工把牛糞推到一旁,很尷尬地手抹著已經說不出顏色的長褲。“明早,可不可以。。。”長工看著蹲在牛肚旁擠奶的她,又不安地轉看她身後不遠的一堆糞。“割你們家多的飼豬草。。。”她微應了一聲,長工堆著笑容,“我會叫清兒明早去割一些。”她沒回話,早上的報紙她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躲在被子裡念著。他的名字,正楷地刻在一所公立大學旁。


一大早,她起身梳洗,阿母已經去菜園了。她起竈,煮了一鍋稀飯給長工們吃,又餵了院子裡啄食的雞才拿著課本坐到草地旁的樹下讀書。偶爾看看天空,又低下頭看書,卻不曾翻頁。太陽一早就透著濕氣曬著。男孩提著鐮刀從路旁繞出,看到她時眼裡閃著笑。她讀著書,他割著草。遠遠的突然傳來阿爸的罵,“夭壽,嘿死查某嬰仔又走都位了?”他遲疑了一下,鐮刀換手,他繼續割,她繼續讀。太陽蒸著沒處蒸發的水,她突然站起來,看著彎著腰的他,很輕很輕的一聲“恭喜”後,她轉身往房子奔去。



他再出現在她家門口時,高中的平頭留長了,整齊地梳向一邊。一雙眼,看著正在煽火,滿是煙灰汗水的她。阿母一邊翻著大鍋裡的菜,一邊問,“少年仔,有代志?”“我想要一些牛奶,下午有同學來。”阿母應“好啦,下午叫阿美送去。” 他謝了,走到門外,卻止住回頭問她,“你。。。下午留下來坐坐?”他臉微微發紅。


她換上高中畢業買的平生第一件花裙,走到木房外。裡頭傳出大學生們的笑聲。她換手提奶,走進去。他迎上,接過奶,帶她到後面絲瓜架下一群學生前。她寒喧,聽他們說著她不懂的趣事。


一雙大大的眼,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盯著她。她瞄了一眼,是他同班女同學。女同學大方地向她笑,她有點不知所措,卻也回一笑。女同學走到她身邊,說想參觀她家的牧場,看他站不遠又說,“阿美呀,他說他心上人在老家,你可知道嗎?”,他正拿著牛奶一腳要跨過門檻,卻沒跨好,用力踢了一腳,灑了一地的牛奶。他顧不得,抬起頭盡揪著她看。“你說,是真還是假?”她愣住了,也盯著他看,等著,他也等著。都想抓住一些不知是過去或是未來的甚麼。稻田間的寒夜,夏日的腳踏車,和一個異常悶熱的早晨,他等著。暑熱烤著木屋,一切都快燃燒起來了,外頭小雞們搶著小米。她緩慢地望向女同學,有個聲音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他有心上人。”突然不知誰笑說,“拆穿了吧。”她低下頭,他仍盯著她看,彷彿還在等。她卻疲憊地微微一笑,轉身出去。



幾年後,聽說他和女同學寄了一張紅帖子,她已離開花蓮了。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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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suninn&aid=3395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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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nice, suya
it's mama's story
2009/10/12 20:42

it seems i get into the surroding situation that you write. it's mama's story. i'm so proud of you, and i enjoy the story and the way, the words that you describe.

a-m, su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