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長我八歲，我和他有互動時，他已經是國中生。很帥，人中隱隱的有著一抹鬍印，看起來壞壞的。他是孩子王，我們都跟著他。游泳、堆窯悶地瓜、抓蝦釣魚、騎腳踏車都是跟他學的。

　小舅舅喜歡玩邪惡的遊戲。過年時節，玩鞭炮，他會把點燃的水鴛鴦放路邊的牛糞裡，然後躲在一旁等待牛糞炸飛的奇觀，看見路人哀嚎而得意洋洋。他不常上課，書包像是個百寶袋，打開來都是贏來的彈珠、尪仔標、打扁的汽水瓶蓋，鏗鏗鏘鏘，走起路來很有氣勢。

　有一次，我們在一處山坡上，小舅舅說我們來比賽誰尿尿噴得比較遠。然後，就拉開短褲的拉鍊，掏出黑黑肥肥的雄性。忽然蚱蜢一陣亂跳，他吹著口哨，把五公尺外的昭和草灑得東倒西歪。說實在的，這讓我很崇拜他。

　有一天，小舅舅來我們家，閒來無事，說要讓我們開眼界。接著便脫光衣服，吆喝正在寫功課的我和弟弟幫他按摩。「等一下你們會看見我背上浮起一條龍！」他嚴肅的說，好像那是一件神聖的事，「這就是抓龍。」他閉著眼睛，臉上有些起伏的怪表情，「不可跟妳媽媽說……」後來我們沒有看到龍，但是看到一隻打呼的豬。

　我們都越來越大。小舅舅已是一個青年，高中唸了好幾所，最終沒能畢業。媽媽擔心我們學會壞，要我們遠離他。可是，他卻不曾遠離我們。從各種跡象顯示，他從小奸小惡轉型為黑道。從他的言談及行為中，我彷彿可以領略到「義氣」是什麼。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一天下午，我在看無敵鐵金剛，忽然門鈴狂響，我去應門，只見他上衣染血，不說二話的往廁所衝。洗淨之後，跟我說：「我朋友被砍，我救了他。」並且要我別說。

　小舅舅嗜酒，常酒醉惹事，進出警局，成了親戚家族中的麻煩人物。他不常工作，常來借錢，然後消失一陣子。偶爾有收入，有收入時他就很闊氣，我的第一台隨身聽就是他買給我的。但是他沒錢的時候總比有錢的時候多，讓親戚敬而遠之。「我老早就看他沒出息！」爸爸說。不過那是後話。我記得小舅舅曾說過，爸爸有一次遇到糾紛，還找他出面解決。

　之後若干年，小舅舅因為一樁土地買賣的案子被判刑兩年。這也不意外，兩年後他出獄了，親戚為他辦了一次接風宴，席間所有的人豎著耳朵，聽他述說「監獄風雲」。嘻嘻哈哈一個晚上，沒人在乎他是不是獄中的老大。出獄嘛，是喜事。

　小舅舅最近過世了，死在獄中。他因為酒醉駕車，繳不起罰金，又未到案，被通緝。某一天醉倒路旁，路人報案，警方身分一查，直接入獄。關了兩年，再過兩個月就要出獄了，可是因心臟病宿疾、尿毒等病，沒能撐過去。

　小舅舅是羅漢腳，沒有子嗣送終。他麻煩大家一輩子，大家用兩小時匆匆處理完他的後事。喪禮那天，我很失落，我以為會有很多的黑衣人會來送行，可是並沒有，而大家彷彿都鬆了一口氣。

　靈前，我用當年跟他學了好久才學會的煙圈敬他。「舅舅，你交代不能說的事，我一件都沒說。」煙霧裊裊，他給了我一個邪邪的笑。

2014/11/22 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