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金閣寺,在一家拉麵店用餐後,搭上市營巴士前往祇園。車上窄仄,但空間舒適乾淨,
一派窩心的日式條理、慢板的節奏。身為旅人,應該眼觀四面,看人、看景,然後一樣,
我疲倦了,因為午睡是我的日常作息之一。
車進繁華的四条通,路面開始傾斜,微微上坡。馬路兩邊商家林立,人潮如織。就在我
沉凝於車外的景致時,一位著和服的老太太在移動中手抓到了我的椅背,座椅搖晃了一下。
我似乎是睡著了,回過神,起身示意讓她坐,她一串滴滴達達瑪西達。我識相地坐下,
然後拆解她的肢體動作和表情,她是說:「我年紀不大,你人真好,不用了,不客氣,謝謝。」
應該是吧?她臉上堆滿的笑意像詩。她是個雍容的仕女,自信地顯露臉上的皺紋。我忽然覺
得羞赧,會不會她覺得我比她還老?
我在四条河原町下車,眼睛呼叫相機的快門醒來。躍過綠色的鴨川,遠遠地便看見八坂神社
醒目的鳥居,獨特的豔橙色,讓人與神有了明確的區隔,卻又曖昧的銜接。鳥居的甬道影影
綽綽,斜陽迤邐,晃漾了意志,我彷彿看見神祇牽起人的手。我是害怕死亡的,在那祥和
的氛圍裡,忽然覺得死而無憾。真好,人的身後是不是該像這樣,有個確切的通道,指引著
去向呢?
沒方向感的我,被一陣和風推進了花見小路,規律如我,竟也愛上這樣的意外,如同那幾天
常鑽進不知名的居酒屋,點了一些不知名的菜,吃出滿嘴的驚喜。花見小路兩側的建築古樸,
每一戶都是那麼低調卻又難掩風華,走在這個街廓就像走進歷史的扉頁。黃昏柔和了景物的
色調,呼吸似乎也輕盈了,有戀愛的憧憬,我不禁在風景的臉頰留下吻痕。
我在小路的一家茶屋門口歇腿。視線離開手機時,正好一條人影一溜煙進了對面的茶屋裡。
她在空氣裡踩著小碎步,整條石板路都跳起舞來。我遇見了傳說中的藝伎,她盛裝、濃顏,
梳著高聳的髮髻,踩著木屐,輕快地移動,像貓。她一身和服,層層包覆,隆重而合宜,
低著頭,試圖將自己隱匿,卻是徒勞。她消失了,我的欲念婆娑。我摘下我慣常戴著遮掩白
髮的老爹帽,忘了退化性關節炎隱隱作痛,在茶屋裡前比YA自拍。
人生走了半百才走到京都,原來是幸運的事。京都從來不覺得自己老,以自己的姿態撐起時
代的光影。京都待了一天,才發現老可以是一種態度。去過京都,才體會原來老樣子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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