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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朗橋邊的記憶
2008/11/28 23:35:53瀏覽1065|回應0|推薦7

去年冬天某夜,我無意識的走著,居然走回倒閉的前公司,走到了遠東工業城。

夜晚時分,那裡真的很蕭條。

馬路上行人稀少,中壢牛肉麵店的老闆正坐著休息。才晚上七點多,生意已經不太好了。這是個仰賴上班族的商圈吧?

猛然抬起頭,看到熟悉的「莊敬中學」站牌,不再是清早時跟著倉促的上班族腳步來到這裡……而是夜晚,人群散去,遊魂似的我被記憶拉扯,漫步到這邊。

我看到工業城的一片陰暗。裡頭的企業過得如何?這一個寒冬,他們撐得好嗎?還是幾家歡慶,幾家愁呢?

我想起07年10月5日之前,站在秀朗橋邊的記憶。

從六樓迎向美麗的視野,靜立於那扇落地窗前,窗外是車水馬龍的秀朗橋。橋上的車與人在雨天時吞吐著緩步前進,在紅燈前煞車止住車流。川流不息的車陣中,人們懷著殊異的忐忑,迎向每天的工作。

中正路,新店市交通最擁擠的一條幹線之一。秀朗橋上的車陣和幹道上的車輛行人交會,前往台北、來到新店、去到中和的人們,在十字路口交換匆促的氛圍,除此之外,當你在傍晚時分經過此處,也許能聞到一股肉香味。

下橋右轉的三角地帶,有一家販售多年赤肉胡椒餅的傳統店家,陰暗的鐵皮屋下,以便宜的價格販售著焦香的胡椒餅。

在它的對角處,也新開張了一間胡椒餅,一新一舊的香氣,織纏在悶熱的柏油路上,彼此競逐,爭相誘惑路過的行人。

競逐的不僅是他們。不管是25元一顆或30元一顆,不管是新口味或老口味,胡椒餅的競爭影響不大,小生意的盈餘無窮但虧損卻有限。

但出版業的賭注更大:一波波接連上漲的紙價、書店中日益減少的購書人潮、經銷商的銷轉結制度、作家和編輯的人事成本、至少一千美金的外文版權費用。除了這些成本,最大的成本仍是:百物皆漲薪水不漲,消費減少的停滯性通膨……,許多經營出版業的老闆們,在近幾年面臨了考驗,只能盯著虧損擴大而無力迴天。

「這週末,每個人到家裡附近的金石堂,買一本公司的《●●商學院》,來衝高它在金石堂的排行榜吧。」

為了搶救公司的生意,老闆曾經下達這樣的命令。命令來得很突然,很多間金石堂內的《●●商學院》都被其他同事搶購一空,庫存早賣光了。我只好很窘迫的詢問金石堂員工書在哪,一邊擔心暴露我的身分。

出版,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拉著丈夫去書店作掩護的我,突然意識到一陣扭曲的衝突感。

我來到公司樓下。

遠遠的,就瞄到那裡第六樓的公司招牌被拆了。留下的空框,深得彷彿看不到底。底下則是五樓格蘭英語(Gram English)的牌子。

公司有倒閉徵兆時,我曾在公車上碰到一個像女孩似的年輕媽媽,她在格蘭英語當會計,我和她一起搭了好幾次的公車,也曾經熱情的交換彼此的姓名,但現在我連她的名字都全忘了!

看似遊魂的我,其實知道自己要走去哪。踩著不確定的飄移腳步,我猜想著:常常幫我們買35元炒飯便當的警衛先生,會不會剛巧也在呢?

他真的在!正在吃著晚餐,笑笑的跟我打招呼。

問我錄取了沒?下班了嗎?

是啊。錄取了,下班了。

公司倒閉後一星期,我去面試了也在新店的一個工作,也曾晃回遠東工業城探訪過。但我為何又回來這裡?因為新公司很近,我漫步十多分鐘就能回到這裡。也因為還在同一個產業,難免不會碰到相同的人、事、物。

在警衛先生微紅的眼框裡,我竟然看到閃爍的淚,問他怎麼了,他說:「沒有啊。」對他的私生活不熟悉,因此看不出他的心事,也無法問。

2007年的秋冬之際,這間成立於1988年的語言出版社,面臨了經營的窘境。我眼睜睜看它在蕭條的洪流中被淹沒、被啃食,漸漸淡入歷史……

進入公司第一年,我編輯的第一本書是基礎的單字書:《四技二專必考1100字》。它銷售的對象就是應考四技、二技的高職生和老師們。為了它,我利用假日來到國家圖書館,從舊報紙上影印了前幾年的指定科目考題。為了它,我上網找齊未來可能的銷售對象:全台灣所有公私立高職的教務組電話或教師電子郵件。當它即將出版,我把封面、內容簡介附在電子郵件內,一封封寄給這些高職的教學組、教務組。為了不讓這些行銷信件成為垃圾信件,也為了表現誠意和慎重,我在每封電子郵件的主旨註明這些高職教師們的姓名。

我幻想他們打開信件的那一刻:

「嗯,寫了我的姓名,誠意十足,應該不是垃圾信件吧。」

「哦,是一套單字、文法句型書啊,或許我們可以訂購幾十套。」

「先打電話去索取一些樣書好了。」

我果真在辦公室接到幾通高職老師打來的詢問電話,我不時關注這套書的銷售情形,也寄出了一些樣書。公司沒有耕耘學校市場的業務,在不景氣時期僅靠書店銷售,銷售量早已萎縮四、五成。

我只不過是一個想養活自己的新人啊。曾是流浪教師,轉職到這間專業語言出版社時,是因為拒絕在職場上繼續流浪,也盼望能引介新的學習方法,並不只是想「獲得一份工作」。

出版業給我一個完美的夢:我能站在文化領域的前端,吸取最新穎的知識。出版教學書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教學。每本完成的作品,可望被保留下來。文字、語言、創作,規劃、思考、執行,出版過程中的踏實感動,指引著我的方向,但在公司倒閉的那年,我真的迷惑了。

警衛先生跟我說,連垃圾桶都被搬光了。

所有的一切,十幾年累積的心血,都消失殆盡。

才一年多以前,老闆就曾說:「就算倉庫內的書全部一本十元的賣光,還能收到幾百萬。」

誰也想不到真有這樣的一天。倉庫內堆積如山的庫存書,今年一本叫價49元,出現在拍賣網站上。《快學英語一本通》、《30天英語動詞突破》等熟悉的書名,被拿不回印刷費的下游廠商們,從倉庫內拿來上網拍賣,補償損失。曾被推舉為出版工會理事長的老闆,落下了惡性倒閉的惡名。他不至於啊!在市場上驚訝的討論聲中,我彷彿看到一個巨人倒下,肢體卻依舊帶著力量。但該珍惜的情誼、信任已逝,再挽回也來不及。

告別警衛先生搭車回家時,我的身體出著汗,覺得自己更虛弱了。

我與警衛先生、格蘭英語年輕媽媽之間,要累積多少因緣,才能有片刻的交談?一間倒閉的公司犧牲掉的情誼,又豈只是這些?

我緩緩走回家,整個人感到空洞。是憂鬱發作了嗎?還是我真能體悟些什麼?

多希望我能看入一個人的紅眼眶,專注的傳遞溫暖,多希望我能再奮力一搏,為公司搶回一絲機會……

「●●堂」,已成歷史的一個品牌,她位於新店的秀朗橋邊,她點燃我奔騰的熱情和理想,她的作品一度輝煌。她很早就開始耕耘大陸的市場,近年來更引進許多大陸寫手的文字,企圖衝高每個月的出書量。

《我如何考上台大》、高階日語學習雜誌《日語通》、《突破600托福單字》、《用iPOD學英文》……。

它出版的語言書籍廣度,冠居全台出版社之首。德語、法語、義大利語、俄語、西班牙語;泰語、韓語、印尼語、越南語……。它有創新的出版科技,透過取自德國的軟體,可將書籍內容導入讀者的iPod和MP3播放器。書籍內容泛及各種主題:單字、句型、文法、考題、觀光、旅遊、交友……,語言的各種學習面向,它的書名幾已全部涵蓋。

「太多出版社的書籍,都是抄襲我們的書名啊!」豪氣干雲的老闆曾如此說。

「●●堂」社內,有一種鼓勵員工獨立自主的風氣。霸氣十足的老闆說:「你可以企畫書籍、構思題材,你可以將自己當作一間小型公司。」

但在他帶著旗下的五個品牌:●●、●●、●●、●●、●●,一同步入歷史的前幾個月,在老闆羽翼下的一些「個人小公司」,已經逐漸停止運作、失去熱情。

太陽微焰的日子,黃昏的夕陽,在毫無遮掩的天際整片攤延出去,染紅絲狀的片雲,逐漸延伸到橘色的天空。對我們直射的光束,則將太陽那金色的自然色澤,透過窗戶完全引渡到辦公室的紅色鐵門前。

某一天的黃昏四點鐘,一位日文資深編輯穿著淡色裙子,斜倚在紅色鐵門上,放下了手頭的工作,雙眼注視從玻璃窗銜進來的光束們,看它們在小花圃的植物葉瓣上熠熠發光。她在那裡默默站著。

她寫了很多套日語學習書。這些書沒有以真名發表,多半採用一個看似日本人的陽剛男性筆名。不用真名的目的,是要增加日語學習書的說服力。到公司三年了,她的作品在公司結束前的半年中,頻頻難產,一個月拖過一個月,總是沒法照既定進度出版。

黃昏時刻,金色陽光下靜默立著的女性身影,也許透露著那麼一點蒼茫無奈。

她遇到瓶頸嗎?是的。

在這間語言專業出版社中,本來每個月發行一本日語專業雜誌,幾年前,負責日語雜誌的總編離開培植他的老闆,另開爐灶。現在這名女性,成了公司內少數獨立寫作的員工之一。對她而言,創作已經逼近枯竭,她缺少刺激和想法,只能每天中午翻閱《朝日新聞》,與揮別她的靈感競逐。

繆思似乎曾向我招手。夜晚的夢境中,常出現各式各樣的企畫案。睡前,我和丈夫討論哪些書可能受歡迎,哪些主題會有賣點。在家裡的筆記型電腦內,我找到許多和工作相關的檔案:「資訊蒐集的自我要求.doc」、綠色能源的推薦書、海外版權的推薦書……。

但我構思的題目,卻經常被老闆批評:

「兩岸用語大不同對照字典?這種書誰會買呢?」

Green Bubble?這本綠色經濟學的外文書,不太適合公司的走向吧。」

2007年的我頻頻碰壁,那道隔絕成功與我的透明巨牆,使我心寒。

企劃不成,我開始嘗試行銷、上電台。最後,甚至固定在漢聲電台的節目中,以「開口說英語」為名義,每天介紹一小段英語會話,藉以穿插公司的書籍名稱,企求能增加公司的曝光度。

我連凌晨的節目也不放過,配合中廣主持人瑤瑤介紹一系列觀光語言書籍。晚上九點,我陪著她用High到不能再High的語氣介紹泰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印尼語的書籍……,然後帶著興奮感一夜難眠。

進入公司半年,我已經明白好東西不是暢銷的絕對原因,行銷和推廣的力道更能決定是否成功。現在回想起來,有種力挽狂瀾的味道。但我真的盡了全部的力量嗎?

十九年前從《中國時報》發跡,專寫運動報導且霸氣十足的老闆,他的外貌已跟往昔不同。日本留學的他日語能力很強。當他離開《中國時報》成立這間語言出版社時,確實轟轟烈烈的燃燒過。

他蒐集資訊的功力一流,某一年知名港星死亡時,他隔天立刻善用報社的印刷機,印出了萬本該名港星的傳記,短期內銷售一空。他懂得抓住潮流,在考試領導一切的年代,推出一系列升學書籍。而今他的風光不再……微跛的左腳,衰退的視力,使人畏懼的暴躁脾氣,使他遠離出版社內的決策。在我進入公司那一年,《時報週刊》退休的老闆娘,成了這間出版社內編務、財務的主導人。

她是個和善的婦人。面試時一眼就決定錄用或拒絕這名員工。

她的秘書葉子,在那扇落地窗前,種植了各式各樣的盆栽植物。黃金葛、開運竹。葉子的另一個主要工作,是幫老闆娘將一些舊書,在一、兩個星期之內,重新設計封面,然後請印刷廠拿存放七、八年的內文舊版,印刷、裝訂成一本新的書推出市面。

「舊書的舊封面不會吸引年輕人,所以需要重新改造,才能又有賺頭。」

「經銷商老是退書,沒關係,他們退,我們就快速的再補書給他們。」

在老闆娘這樣的決策後面,究竟有怎樣的商業技術考量,我真的並不懂,但它們無法達到預期的結果。倒是老闆娘的秘書葉子,因此搞懂了很多的出版細節:

蛋白版、PS版、凹版、凸版、合版印刷、輪轉台……。

四色印刷、雙色印刷、單色印刷……。

叫紙量、紙質、放損、裝訂留邊……。

當一份很倉卒、很急著交件的稿子出去,她可以完全清楚流程,抓緊下游廠商的製作進度:

一張網片要花多少分鐘出片、一台的版要花多少小時曬版、上光要多少時間、附CD的書籍要給裝訂廠預留多少手工黏貼的時間……。

當公司結束後,這些竟成了我們的資產。而匆忙間趕工出來的再版書卻拖著尾大不掉的印刷費,成了拖垮我們的導火線之一。

老闆娘曾說:「盆栽對公司運勢不好。」

我跟她認識後的第一個農曆新年,她就把所有的盆栽植物拔除了,在花圃改種金桔、雲南白藥……。在某個朋友探訪了她的日子,她興沖沖把朋友送來的鳳梨放在花圃內。她說:「鳳梨就是旺梨,放著吧。」

年假過後,鳳梨爛了。甜膩香氣引來猥瑣的果螢,它們在盆栽中覬覦,當同事在午後暫歇時拿出餅乾,它們也縈繞飛揚在桌前。循著果螢我們找到了那顆鳳梨。葉子告訴我們,那顆鳳梨是老闆娘交代要留著的,她不敢丟。

果螢實在多得不能忍受,一星期過後,葉子才徵得老闆娘的同意,把鳳梨從小花圃內拿出來,將她心目中的「繁旺」的象徵,丟入了垃圾桶。

被丟棄的,有沒有這間語言專業出版社的往日盛景?

站在這扇落地窗前,我看到了交替的繁盛和冷清。

監獄和軍隊營區,據守秀朗橋兩側。沒有高聳的大樓,寬達二十一米,高架分流多線道交叉的秀朗橋,蜿蜒曲折的伸向中和景平路。沒有高樓遮掩的大片天空,顯得冷清。

  每早八、九點上班時間和黃昏五、六點的下班車潮,卻使整座橋顯出榮景。在這片繁盛中,我從事出版的第一個孵夢之所,已經告別了我。

雲霧濃厚的時節,窗外是暗沉的墨色,雨滴沿著寬四米,高六米半的落地窗往下流淌,隨著風吹改變流動方向……。加班夜晚,我也曾凝望這些雨滴,人類彷彿這些雨滴,只能被動的任風吹移。

這扇落地窗,見證我徹底步入出版業的第一年,也見證一間十九年的公司如何緩慢衰亡。死亡的味道並不苦;相反的,它的死亡竟散發出一些甜滋味。在它氣息竭盡的最後這一年,我們的細胞還活躍地動著,告別它之後,我只能從零開始,踏上流浪旅途。但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場夢的起點,那段秀朗橋邊的記憶。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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