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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2 01:14:22瀏覽640|回應1|推薦4 | |
那一襲黑色袈裟,我也曾經趁著阿嬤外出的時候,偷偷披上身,一個人在房間的塌塌米床上,學古裝戲裡的書生,拖著長長飄飄的衣袖裙擺,搖頭晃腦喃喃自語。 印象中我的第一張照片,是由父親抱著盤坐在祠堂前禾埕的地上,身穿孝服;那是祖父的葬禮,當時我才三個月大。從祖父過世到往後的27年間,一串唸珠、幾冊佛經和那襲黑色袈裟,是阿嬤的精神依歸。19歲嫁給祖父,50來歲守寡,生育了9個孩子,除了60幾歲那年入院開刀以及人生最後的一年半飽受肺癌的折磨,一輩子沒有停止過勞動。 很早開始,我就被交付給阿嬤照顧。為母親爭足了面子的雙胞胎弟弟們,佔去了她所有的關注;而白天忙碌的工作、下班後田裡的粗活、張羅一個大家庭的吃喝,幾乎耗盡了母親的精神跟體力,再也沒有餘力浪費在女兒身上。高大的阿嬤是我最安心的依靠,跟父母同房的日子幾乎被遺忘,只模糊記得有幾回,值班晚歸的父親將睡倒在椅子上的我抱上床。早在上幼稚園前,我便開始跟著阿嬤睡,粘在她的身邊跟進跟出,老鐵馬前的橫桿,是我專屬的坐位。 曾經無法從父母身上得到的關注、自以為不被愛的孤單,都被阿嬤的寵溺所包容了;仗著阿嬤在家裡的地位,加上不懂反省為何物,養成我的恣意妄為。刁蠻,我的任性與壞脾氣,衝動與固執,每每考驗著家人的忍耐底限,而母親總是被我的撒潑野蠻氣得牙癢手癢。 一直到高年級前,每晚飯後,總要跟著阿嬤去廟裡走動,說我是被線香薰大的應該不為過。夏夜的寺廟裡,天花板上永遠爬滿了壁虎、晚風吹動廟口的夜合花,傳來濃烈婉轉的香氣、長輩們手搖著用椰子葉梗裁成的扇子話家常、讓阿嬤背著回家的路上,從她寬厚的肩背上傳來胸腔共嗚的溫暖震動。 不能去廟裡的夜晚,便在飯廳的八仙桌上,一邊盯著我寫作業,一邊研讀佛經;而我是一邊寫作業,一邊幫忙辨認佛經上的字;阿嬤雖然唸過幾天家塾,卻還來不及認得幾個大字,戰爭就奪走了那一代的幸福。佛經上譯自梵音的漢字對一個小學生來說雖然不容易,卻是我為中國字的美麗所迷惑,愛好文字的啟發;假想當時如果開始用心唸佛,現在也許已是另一番境地,但顯然是資質努頓、缺乏慧根,佛說:再修個五百年吧! 到現在還能清楚回憶,阿嬤身著黑色袈裟,跪在佛前頌經的背影;全身包得密實,在草綠色的機器脫穀精米機前,忙碌工作的背影;端個臉盆坐在小中庭,低下頭用那把黑色的髮梳,細細梳洗那頭灰白夾雜的髮絲後,在太陽下晾曬的樣子;我第一次做果凍,阿嬤臉上比任何人都還高興的安慰表情。 每天早上,將我喚醒後,阿嬤便坐在桌前梳整頭髮;睡眼惺崧的我,喜歡躺在床上看她熟練的抹上髮油,用自己製作的鋁片髮夾,梳整小髻的動作。輪到祖父這一房負責祠堂工作的時候,每天早晨、傍晚端著水盆與紅布,仔細擦拭清掃祠堂的祖先牌位、供桌的態度。 高中的時候,配合新的道路開跋,老家被迫拆去的一部份,正是我們這房的生活空間;那是跟阿嬤嫁進這個家庭的時間一樣長,由曾祖父白手起家興建的家園。怪手挖掉牆面的那一刻,阿嬤緊跩著我的手臂,深刻的感受那份只有我能明白的無言激動。 阿嬤沒有隨著我們搬離,忍受著生活的不便,堅持留在半殘破的那個家,只因為想守著沒有結婚,性情一向不隨和的小兒子。跟誰也處不來的叔叔,唯獨對我跟弟弟們很好,年輕時大車禍帶來無法復原的傷,讓他習慣睥視週遭的一切,卻認真的吩咐我有空就要常回來陪伴阿嬤。高中到後來補習、外出工作的幾年,每個週末固定回家,習慣留點時間回老家;後來在家附近的私校工作,老家就在必經的路上,下班回家的路上還是習慣先在老家停下。有時貪玩或跟同事相約外出,怎麼勸,老人家還是習慣坐在拆落的牆邊,看著馬路上車子往來等待我回家。 後來阿嬤生病住院檢查,出院後父母交待我每晚回去陪老人家睡覺;在家裡經濟吃緊的時候,父親卻突然決定在老家的土地上重建家園。當時我跟阿嬤一樣被隱瞞著,不知道阿嬤是肺癌末期,被宣判只剩三個月的生命;父親哭著求妻子諒解就算背債,也要給老母親一個可以安心老去的家。 生性堅毅的阿嬤,在家人的陪伴下,忍受身體莫大的痛苦拖了一年半。 曾經為外婆的手塗抹乳液,一輩子被外公細心呵護的她煩惱著皮膚因為老化而乾燥,我想起阿嬤做了一輩子粗活,用再多乳液也無法潤澤的那雙手。 直到現在我的手心還彷彿傳來那乾殼般的觸感。 阿嬤寬大厚實的肩膀,臉上深刻的皺紋,日漸灰濁淺淡的眼珠,紅紅的嘴唇來自自己煮曬包葉的乾檳榔,用了好多年的亮綠色小錢包...。 好多好多的回憶,沒能一一記住;有些畫面,卻一輩子都無法忘掉。 重病後期,阿嬤躺在床上僵硬傴僂的身形;最後那天,被我緊擁在懷裡卻怎麼也喚不回的漸冷軀體;昏暗的宗祠裡不能燒斷的腳盆火,映著牆上斑駁跳躍的模糊影子;出殯之日,大伯母砸下陶罐的剎那,哀泣四起,八音驟響。 黑色的袈裟與佛經已經隨著阿嬤化去多年,曾經使用的法器也已經在別人的手上傳承。離開家裡後,漸漸與母親找到相處的平衡點;對於曾經的任性與刁蠻,雖然對母親有失公平,我卻深感幸福。阿嬤滿足了我對愛的貪婪,雖然無法取代,卻填補了我想要母親關注的渴望。那是,我曾感受過的,被愛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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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