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年級的電影讀書會裡，我通常以「十月的天空」做為首映，對這些國中一年級的孩子而言，升學主義的填鴨，體制內做的夠多了。至於我，比較適合帶著他們從夢想起飛。果然這部改編自美國太空總署科學家席侯麥自傳的電影－-一位NASA科學家的逐夢少年歲月，絕對可以成為最佳勵志教材。和好友一起造火箭，在科展競賽中脫穎而出，從迷惘少年奇蹟似的變成科學家，侯麥的傳奇，孩子們全然認同。

　於是第二學期，我嚐試以「舞動人生」試圖再度挑動他們的夢想神經。結果竟然得到二極化的評價，給負分的是男生們，左一句「不喜歡」，右一句「不好看」。我要他們和「十月的天空」做比較，答案是：「超愛『十月的天空』，不愛『舞動人生』」。至於理由，無非是：「我喜歡科學，不喜歡跳舞。」「男生為什麼要跳芭蕾，很奇怪。」「還有同性戀，很變態。」這一群坦率卻莽撞的男孩接下來的命運是引起女孩們一片韃伐：「為什麼男生就不能跳芭蕾」、「同性戀有什麼奇怪」、「喜歡跳舞為什麼不可以」、「你才變態」。

　怪吧！明明同一世代，相對於男生們的性別刻板偏見，女生們對男生跳芭蕾、同性戀等情節，一點也不介意，而且絲毫不影響她們對電影的好評。自小學芭蕾的小萲說：「看到比利一直跳舞，堅持夢想，就覺得很感人、很快樂。」

　因為這起「性別認同」的意外，使我對「舞動人生」更加嚴肅看待。顯然比起「十月的天空」的陽光正向，「舞動人生」的企圖心更加深沉。雖然同樣是礦工的兒子，同樣與父親的期望衝突，同樣堅持與眾不同，同樣逐夢成功。但擅長說故事的好萊塢，不脫窠臼的把「十月的天空」拍成一部好看感人的通俗劇。至於「舞動人生」，雖然一樣以實現夢想做為主軸，卻沒有迴避那些複雜而沉重的背景元素。

　那是1984年，雖然居住在英國北方的採礦城市裡，13歲的比利艾略特只是個愛跳舞的單純男孩，可是他的父親和哥哥卻宿命的成為礦工，並且不可避免的參與激進的罷工風潮。這樣的環境，比利被賦予一個傳統的價值觀，父親希望有個剛強的兒子，在現實壓力下，更希望兒子要有勞工階級的尊嚴。雖然貧窮，他卻願意出錢讓比利學拳擊，偏偏比利只愛跳舞，偶然看見芭蕾舞社團的女孩們展現優雅舞姿，讓他動心加入了芭蕾舞團。

　這對「男女有別」的父兄而言，愛跳舞的比利和繪本「威廉的洋娃娃」裡，愛洋娃娃的威廉一樣被視為「娘娘腔」，更嚴重的懷疑是「同性戀」。何況代表中產階級文化的芭蕾，更不屬於勞工階級的世界。在「十月的天空」裡，侯麥造火箭只是因為「創新」，因此「與眾不同」。但比利卻背負著「巔覆性別」的「與眾不同」，就像拳擊教練對他的指責：「你侮辱傳統，侮辱手套，侮辱你爸爸。」何其沉重！他害怕讓父親失望，想要符合社會認同，卻又無法抗拒對舞蹈的熱愛，想要忠於自我。這樣的壓力、這樣的矛盾，比利的語言能力不足以說服、不足以表達，於是他只能不斷的藉著舞步跳躍。從開場跳到終場，從床上跳到墻上，從踼踏舞跳到芭蕾舞。說話柔柔細細，文文靜靜的小婷說：「看不懂，一直跳而且表情好奇怪。」也許幸福的孩子們不會懂，在極度壓力與情緒壓抑下的比利，跳舞是憤怒的出口，是挫折的避風港，更是自我的真實面對。

　但威金森老師懂，這位由國寶級演員茱莉華特絲所飾演的舞蹈老師，正是比利人生中難得的伯樂。她慧眼看出比利的天份，在無法取得諒解的情況下，偷偷地教導比利，並協助他投考英國皇家芭蕾舞學校的計劃。

　至於早逝的母親，並沒有在比利的夢想中缺席，因為留給比利18歲的信，被提前拆閱了：「我對你來說一定很遙遠，但這樣也好，此時已經事隔多年，我已經錯過你的成長，你的哭泣，歡笑、吼叫，以及責備你的機會，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你走過一切，直到永遠，我以認識你為榮，我以生下你為榮，永遠做你自己。」

　比利終於知道最好的決定就是選擇「事實」。他喜歡跳舞，這是最單純卻也最具說服力的選擇。因為當父親「真正」看了他的舞蹈之後，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激動，他相信兒子的天才，他了解自己的時代過去了，可是比利卻有機會迎接美好未來。他決定，即使犧牲榮譽，也要給比利一個希望。

　這樣的愛最動人，超越價值、超越傳統，只因：「他是我的兒子，值得我愛。他有天份，值得與眾不同。」

　當比利考上皇家芭蕾舞學校的同時，罷工宣告失敗，階級對抗終究是神話，比利的「與眾不同」反而成為衝出命運牢籠的另一途徑。但這結果是意外，對小比利而言，舞蹈沒有那麼複雜，它只是忠於自我的實現，就像評審老師問他：「你跳舞時有什麼感覺？」

　他回答：「感覺蠻好的，本來有點僵硬，一旦跳開來，我會忘記一切，彷彿消失了，整個身體都變了，好像體內有一把火，我就這樣飛起來了，像一隻鳥，像一股電流。」

　當「天鵝湖」音樂響起時，長大的比利果真在倫敦的舞台上飛起來。那份榮耀，他的父親和哥哥在台下共同參與。然而在我的讀書會裡卻留下了疑點，不愧舞蹈班底的小萲問：「他跳的是哪一個角色呢？變成天鵝的是公主，不是王子，可是他跳的明明是男天鵝。」原來比利還是沒變，堅持「與眾不同」的他，繼續在舞蹈藝術裡巔覆。

　而我，則有那麼一點得天下英才而教的小小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