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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05 18:45:37瀏覽3849|回應3|推薦12 | |
龍應台去年打書時,想必覺得用老掉牙的「外省第二代」來形容父母親源自大陸的近代台灣人不夠創意,於是想出更響亮的「失敗者的第二代」來描述她這輩人,果不其然匯集了關愛目光,也炒熱了「一九四九」話題。但是這新詞兒有個問題,隱含了一九四九年前後撤退來台的大陸人是被共產黨掃地出門的「失敗者」,即使她驕傲地宣稱自己以身為失敗者的第二代為榮,乍聽之下難免有貶抑先人之意。 這話講得聳動,曾讓有類似背景的我印象深刻。在推出新書《懷錶中的女人》之際,我認真地回溯自己父執輩當初如何渡海來台,卻無法像龍應台為他們扣上「失敗者」的大帽子;失敗的是當初那個政府、政黨和他們的軍隊,而非被迫遠離家園的萬千苦難人民們。其中有兩個一無所有的少年,他們宛如時代洪流中的兩粒細砂,隨波逐流一路跌跌撞撞來到台灣島,先後在這裡成家立業並準備終老。雖然一生從未與大富大貴沾上邊,與待在廣西鄉下等著被抓被鬥的替代人生相比較,他們年少離家的決定是那麼大膽正確,他們的際遇竟是如此幸運且充滿機智。 以下是我父親和他外甥曲折的冒險歷程,一段過去只存在於兒時記憶中的片斷故事,第一次被完整拼湊,用文字記錄下來;對我而言,這兩個貧困出身的小伙子是不折不扣的「成功者」。 * * * 我父親 (照片左) 祖籍廣西,老家在離桂林市不遠的百壽縣,這個縣現在因行政區重劃而消失了,原縣址還留著一枚大石碑,碑上刻著巨大的「壽」字,在它周圍用不同書法字體又刻了九十九個小壽字,加起來剛好是「百壽」。多年前父親曾託老家親戚用朱砂將百壽字從石碑上拓下來,再越洋寄到台北,所以我對這些大大小小的紅「壽」字一直有印象。 我從未謀面的奶奶於一九四九年病逝,喪母劇變對我父親是不幸也是幸。在此之前他是家裡二房的么兒,上面有好幾位姐姐,在那個窮鄉僻壤裡伍家家境算是小康,年幼喪父的他被一群女人呵護養大,念過國立中學和簡易師範,寫得一手好字,畢業後還到外地遊歷過一陣子,算是見過些世面。回鄉後父親當臨時教師,但生活實在太苦,所以奶奶去世後他直覺知道家鄉待不下去了,剛好大房大姐的兒子不願當兵躲在家裡,等共產黨來了之後肯定不會有好下場,此時共軍剛渡過長江,國民黨大勢已去,於是父親帶著這個外甥過完端午節後連袂離家,踏上茫茫未知的旅途,他們完全不知台灣是什麼樣的地方。父親後來回憶道,如果當時奶奶還在世他絕不會棄母而去,他的一生命運也將完全改觀。 父親只有十七歲,我這位葉姓表哥 (照片右) 比他還大上兩歲,個性憨厚沒念過什麼書,對鬼靈精怪的小舅舅自然是言聽計從。離家後他們把身上所有家當湊起來,發覺只有二塊四分錢,只好從桂林開始坐霸王火車,沿著湘桂鐵路北上準備去湖南衡陽,結果才坐了四站憨直的表哥就出事了,在黃洋司被查票員趕下車,父親這時首次展現他的機靈,他坐到下一站後打電話回黃洋司,裝成是抓逃兵的憲兵,要站員把剛趕下車的葉表哥扣住等他來領人,站員不想擔這責任,就叫表哥自己沿著鐵軌走到下一站去自首,葉表哥起先還以為真有憲兵等他,直到發現是小舅舅時兩人才相視而笑,繼續上路。 他們自稱「流亡學生」一路來到衡陽,沒兩下子表哥又給第八軍松山部隊抓了起來。兵荒馬亂中人會想出特殊的方法賺錢,「抓人」是軍隊常用的技倆,以招補充兵為名把人抓起來,等著同伴拿錢去贖,目的是搞點資本等戰後去做小生意。父親沒錢贖表哥,於是靈機一動自願加入那批人,但約法三章不得限制他的行動,還弄到一套軍服出去招搖撞騙,向伙房打飯吃又看霸王電影。為了脫身他結識了一批剛打完徐蚌會戰的憲兵廿七團的人,其中幾個很講義氣,父親等時機成熟就帶著表哥躲進憲兵營房尋求保護,搞得松山部隊前來要人,被憲兵打了一頓才悻悻然離去。 舅甥兩人有了新朋友和靠山,也從此與憲兵結下不解之緣,他們隨著憲兵廿七團先後去到湖南常寧、水口山和邵陽,團裡的兩輛卡車用來載糧食,所以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路,最後來到湘西芷江的空軍基地,殘破的廿七團與其它憲兵遊勇重新混編成十八團,此時他們在部隊裡已混熟,父親幫忙寫公文,表哥做傳遞兼打掃,他們雖然不是軍人卻身著軍服鋼盔,掙得三餐溫飽和睡覺的地方;更幸運的是他們不再需要走路,基地的輜汽團支援了十餘輛六輪大卡車,讓十八團順利開跋到貴州省貴陽附近的三橋,這裡是通往四川、雲南和貴州的三叉路口,迫使父親對何去何從必須做個決定,憲兵朋友七嘴八舌幫忙出主意,多建議兩人繼續跟著部隊走。此刻他對台灣仍然沒有概念。 一輛開往西南方的交通銀行藍色交通車上還有空位,這替父親做了決定。舅甥倆順利搭巴士往雲南走,之後又換車到達貴州安順,此時已是深秋季節,年輕學生在大雨中吶喊反共口號,以愛國遊行來慶祝在中國大陸最後一個雙十節。安順之後他們進入雲南,在有火車又有電的霑益待了一陣子,失去現成飯票後他們只得有一頓沒一頓過日,父親的一手好字再度為兩人解危,隨後也移到雲南的憲兵十八團有一批淋過雨的美式裝備,正攤在戶外曬太陽,父親見看守員戴著老花眼鏡,辛苦地在十行紙上列裝備清單,就主動提議替他造冊子,老看守員自然樂得有人幫忙,卻沒錢付給他,就叫父親自己挑些裝備當作酬勞。父親不客氣地拿了厚襪子、內裡有毛的防雨大衣和軍用皮鞋去外面賣,硬是掙得二三十個袁大頭,和表哥的生活質量馬上改觀。 這段美好經歷也讓父親和表哥在憲兵十八團補了名字,正式成為部隊一分子。雲南的天氣特好,住在這裡像是過第二個夏天似的,表哥被安排在團部當傳達兵,父親則在某連擔任文書上士,他的長官荊連長多年後還成為父親結婚後第一個房東。憲兵十八團離開霑益之後移至昆明和宜良,就在此時雲南省主席盧漢叛變,整個局勢急轉直下,十八團被迫遷到蒙自,這裡已經是路的盡頭,包括父親在內的所有官兵都心理有數要上山打游擊了,因此他用袁大頭買到一把手槍,還弄來步槍和人交換了一匹馬。 父親和表哥幾乎就要成為「異域」西南孤軍一分子,幸好這些準備工作後來證明是不必要的。蒙自雖然沒有了路,卻還有機場,舅甥兩人每天繞去機場找尋機會,父親見情勢不妙,叮囑表哥只有發現有飛機可搭就上去,不要等對方,果然表哥逮到機會先行飛往海南島。喪失補給線的十八團越來越吃不開,最後被併入第八軍368師才有飯吃,父親回憶起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只記得當時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日子很好玩。他的樂觀天性再次獲得眷顧,此時七十二架 C46 老爺式運輸機集中到蒙自機場來,任務目標是徹退 368 師剩餘的部隊和眷屬,父親眼見這可能是最後機會,以三寸不爛之舌向其中一架運輸機上的排長曉以大義,慷慨痛陳國家今後復原正需要像他這般年輕人才,排長聽得深受感動,但擔心飛機已嚴重超載,父親二話不說把行李全扔到機外,果然破例獲准登機,據說沒趕上這批運輸機的人都永遠留了下來。 就這樣,父親孑然一身搭上最後一班飛機去到海南,他和表哥團聚後在榆林港住了一個月,然後隨軍隊和軍眷坐貨船裕東輪來到台灣,在高雄登岸後再坐火車到台中,這時已是農曆年前,父親對台灣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這個帶著異國風情的地方比起老家不知強多少倍。從三十八年端午節後離開廣西到三十九年初在台中過年,回想起這趟近七個月的意外旅程,父親臉上又流露著年輕時的興奮和捉狹表情。 * * * 葉表哥曾染上肺結核,被迫留在台中養病,之後調到中壢第一軍團服務,他聽從父親建議去接受駕駛兵訓練,後來認識了一位客家姑娘,結婚時小舅舅是當然的主婚人。父親則在三十九年即搬到台北來,先前在憲兵十八團的資歷並不被接受,所以他暫時離開部隊,在台北西區學做排字和鑄字工,這也讓他很早就有機會與本地台灣人接觸。數月後他進入憲兵學校受訓,結業後以文書上士在軍法處代理檢察科的書記官,後來又以印刷專長被調到憲兵學校印刷所工作,一路做到上士技工;多年後他開始感到歲月蹉跎,主動上書憲兵司令痛陳他未受到適當栽培, 他的文筆顯然給司令留下深刻印象,保送他進入財務學校就讀,父親從未學過任何會計或商業課程,九個月後卻以第六名畢業,官拜少尉。 優異成績讓父親得以挑選到憲兵司令部服務,那年他滿卅歲,已是熟門熟路的台北人,在重慶北路、台北橋頭一帶結識不少本省朋友,這些友誼至今仍持續著;同時間他將會認識一位來自桃園的雇員小姐,還在台北商校夜間部念書。桃園鄉下的長輩驚聞父親是個憲兵,以為家裡的「阿美」在和站衛兵的「阿山」交往,險些引起家庭風暴,父親特地邀請未來的岳丈上台北參觀軍官宿舍,用帶口音卻流利的台語帶他四處「稽核」,當衛兵向他們敬禮時據說老人家著實吃了一驚。但這門親事仍不被看好,兩年後父母將會在家庭反對下結為夫妻,哥哥一年後出生,再兩年輪我,回想起這些往事都已成笑談,父親終將成為外婆家最受歡迎的女婿。最後父親選擇離開軍旅,流浪者的血液似乎無法讓他停下腳步以台灣為終點站,在公家機關服務多年後他選擇移民美國,但早年學得的印刷和財務專長將讓他終身受用… 至於那位長我三十餘歲的老表哥,他在父親協助下調到憲兵司令部開交通車,一直開到他以士官長資歷退伍為止。當父親有資格分配住房時,他將位在內湖文德路附近的房舍讓給已成家的表哥,如今眷村早已改建成國宅社區,表哥一家人仍然住在那裡。每當父親返台小住時,表哥總會趕來探望小舅舅,兩人雖已是白髮蒼蒼的耆老,忠厚的表哥言談之間仍充滿對舅舅的尊敬,我曾經覺得他們的關係很滑稽,如今清楚他們一起走過的坎坷歲月,兩個窮小子一精一楞,相互扶持趕過數千里披星戴月的逃難路,用自己的本能智慧開創了意外的人生,我不但再也不覺得滑稽,我以身為克服命運者的第二代為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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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