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地.我對著牆上一張字畫,呆呆地出神,其實,畫上的甲古文,我一個字也不認得,但我看著它卻感到無比的親切,不僅為了它能引起我遙遠的回憶,最主要的,還是因它出自父親的手筆.
父親是個樂觀的人,對任何人都是樂和和地,所以周圍的人都喜歡和他接近,門口拉三輪的車夫,常見面的小販,都和他談得很投機.閒暇時,他最喜歡刻圖章,玩弄古代化石和寫字.
記得三三年夏.日寇侵入河南魯山前夕.大家都紛紛逃難,許多日用品都不能帶.父親卻把他的破爛拓碑字帖,石刀,石斧和破土罐子等,滿滿地裝了兩大木箱,以致該帶的一些東西只好丟掉,弄得姨娘真是哭笑不得.
由魯山到担水,中間盡是崎嶇難行的山谷路,一隊隊的大牛車.載滿著東西,咕咚咕咚地緩慢地走著,一天走個四五十里,為了減輕牛車的載重.大部分人都需下車步行.長途跋涉中,一些人都疲乏得叫苦連天.父親卻笑著對大家說:別抱怨吧.看看路旁的野花多鮮艷,那也溪流的歌唱多動聽,這在平日忙碌的生活中.那能欣賞得到.真是難得的長途旅行呢.聽了他的一席話.大家惱喪的臉色.頓時開朗了.腳步也加快了.
此後半年多的時間.一直都在逃難中過生活.今天這裡.明天那裡的.最後到上集,所有的東西幾乎都丟光.只有父親的破爛古董還剩一點.這時父親早已辭去財政廳的職務,預備來上集教書.一些同事們見到父親的負担太重了.對父親把孩子送去教養院兩個.但是父親不肯.說是年頭不濟.怕分散了將來逃難不易團聚.寧可苦一點在一起.好久一段時期,我與康弟每天都是用漱口杯當飯碗,樹枝做筷子用.
吉人天相,正在窮困萬分時,一筆清廉獎金給父親寄來了,據說全財政廳連父親在內共有兩人得到清廉獎金的.父親跟姨娘都高興萬分.姨娘高興的是利用獎金添置一些東西.而父親高興的不僅是這些 .
在我上初二的那年.發現眼睛近視了.坐在教室第一排坐位還看不到抄筆記.哭喪著臉報告父親.父親異常輕鬆地說:這不也很好嗎?現在有許多人自己故意製造近視.為了到老年時眼睛不花.現在先配副眼鏡好了.
民國三八年.赤禍蔓延到全國各地.國立一中解散,父親和一家人又陷入饑饉中.記得那時父親買了一部廉價手搖織襪機,和姨娘兩人學會了織襪子.另外叫七歲的英妹拿些書到街上去賣.總是抱著希望而去,失望而歸.一次,英妹提著書由外面回來.剛一進門,就嗚嗚地哭起來,父親看了,只是搖搖頭.嘆口氣.一向樂觀的父親.這次再也提不起興趣講兩句笑話了.看了父親憂戚的面容,深陷的眼睛,花白了頭髮,使我吃驚父親竟老得這麼快.
此後不久.為了生活的壓迫.我與康弟不得不離開父親,和一些同學由陜西流亡到成都.希望本校能在成都復校,那知到達目的地時.成都已亂成一團糟,那時父親不知該怎樣地惦記著我們.他那裡知道他的女兒由於姐姐友人的協助.安然地來到台灣呢.
一幌又是九年沒見到父親了.鐵幕深垂.信息全無,一直在窮困中掙扎的老人家,如今將何以為生.計算起來.已是六十多歲了.是否還安然健在呢?我是深深地懷念著.
(註:中華民國四七年拾月廿七日收到(蓋章) 第一次上網時間 2007/12/10 02: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