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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6 00:43:42瀏覽2053|回應1|推薦11 | |
前言 我就在不遠處看著葉老的書桌,想說寫出百萬字小說及評論的桌子,竟如此老舊枯瘦。或許是葉老的文學生命力,讓原本朽壞的事物,激發出更強大的能量。書房只是個表相,葉老對台灣文學的追求,卻是永恆的。 2010年的夏天,我又回到葉石濤老師位於高雄市左營區勝利路的老家。這次是與文訊採訪團造訪葉宅。葉師母同樣站在那扇生了锈的鐵門旁,笑臉迎接著我們。她同樣冒著大太陽前往附近的大賣場,買了一堆餅乾零食,準備送給我們。她總是那麼貼心地設想周到,讓做後輩的我們,心底感到陣陣的溫暖,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回饋這位堅毅的老人。 只是在葉老生前的時候,我每次來到這棟老舊的宅第,都可看到葉老的身影,靜靜地安坐在那張陪了他數十年的竹椅上,任由光影晃動,葉老就是不動如山。在那片有些黑暗又有些陽光穿梭巡訪的房間裡,葉老像是在沈思,也像在休息。終究漫漫一生,他為台灣文學付出太多。 他總是笑嘻嘻地說,「漢辰,你來了!」。有時我接送他到台南成大上課,有時就在一樓說笑起來,我只有一次到過葉老二樓的書房裡。但那個記憶過於遙遠,只知道他的書房與一樓一樣,家徒四壁,除了一大堆書籍之外,幾乎什麼都沒。就只有整個書櫃的書與歲月,一同在書房守候著他。 這次是葉老過世後,我首次回來葉宅。我看著攝影大哥,拍著葉老孤單的書房。雖然師母熱心介紹葉老的書房,但我知道,師母在言談之間總是帶著些許落寞。因為書房沒有了葉老,就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我站在書房的一角,懷想著葉老曾在此地寫作超過四十多年的時間,他一生最輝煌的寫作歲月,都在這間書房渡過。我彷彿走進了時光隧道,再一次看到葉老駝伏在書桌前的身影,彷彿在我眼前詮釋一位以寫作為勞動的文學創作者,他一生艱辛的創作歷程。 我幾乎可以看到葉老寫作到一半時,回眸看著我們後輩的眼神。他老人家鼓勵我們要努力寫作,直到生命的盡頭,依然得不停衝刺 …. 青少年書房 葉老一生最早的書房並不在左營。 葉老在1925年出生於台南市。葉家在府城是相當龐大的地主家庭。葉宅位於台南市的大天后宮附近,是府城街鎮中心。葉老從小生活優渥,受到父母疼愛,兩人總是盡力滿足他的須求。 葉石濤從小喜歡看書,雖然如今無法一窺他府城老家的書房,是一個怎麼樣的形貌。但從他的回憶來看,還是可以窺探葉石濤青年時的書房,一定堆滿滿屋子的世界名著。他不但很有系統地閱讀世界知名作家的作品,更全面閱讀有關於這名作家的評論。 葉老在2002年接受高雄市文獻會專訪時,就曾經細說他如何狂熱地讀完法國作家巴爾札克鉅作《人間喜劇》的情形。他更遍覽所有有關巴爾札克的文學評論︰ 例如法國作家巴爾札克,就把他〈人間喜劇〉二十四本,及所有的著作都找來看,但是有些詩詞日本人沒翻譯,也就罷了,其他還要把他的詩詞唸完之後,瞭解了巴爾札克一輩子創作的目的是什麼,他的小說有什麼特色,此外,又找很多日本人、外國人評論有關巴爾札克的作品,光對巴爾札克的研究就花了二、三個月…[1] 這時候的葉石濤,還沒有開始文學創作。但是他日後所有的文學養份,都在這個時期全力吸收。因此,葉老青少年時代的書房,是他年輕時的文學充電機,扮演一個火車頭的角色,讓其靈魂蓄滿蓄勢待發的文學能量,在他後來八十三歲的生命歷程中,不斷發光發熱。 葉石濤的青年書房,其實並不侷限於他個人的房間而已。他經常到友人家,看看什麼書好買,有什麼好聽的音樂可以聆聽。他也經常邀請朋友到他家,共同欣賞音樂。如此一來,葉老的閱讀視野急速擴大,卻也種下了日後他入獄的遠因。 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後,葉老與學長陳福星來往頻繁。陳福星是葉老在台南二中的學長,相當懂得欣賞文學、音樂以及哲學。而戰後葉老買了許多日人留下的珍貴唱片,陳福星相當熱愛音樂,因而常去葉老家中欣賞及購買唱片,兩人因而有很深厚的交情。葉老在當時,也經常向一名叫辛阿才的老人家,購買書籍,常把書帶回去家裡閱讀。想不到為了愛書、愛音樂,他與這兩名好朋友的交往,成了他入獄的主因。 青少年書房期間,葉石濤熱烈研讀世界文學的結果,誕生了他第一階段的文學創作時期-1943年至1950年。他於1943年在《文藝台灣》發表第一篇小說〈 不過,葉石濤與共產黨友人的交往,開始出現了負面影響。原來他的學長好友陳福星,不但是共產黨台灣省黨部的委員,與葉密切接觸的賣書人辛阿才,更是陳的屬下。兩人負有吸收台灣知識份子加入共產黨的任務。因此,兩人的行蹤早被情治單位盯住。葉石濤與他們過從甚密,被情治人員懷疑也已入黨,葉石濤因而在1951年被補入獄。 葉老在這案子裡,不幸之中也有大幸。通常捲入這種案子,只要是加入共產黨,經常就會被軍事法庭引用戒嚴法的「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款」,叛處其死刑。好在陳福星向調查單位,證實葉石濤並沒有加入共產黨,讓葉石濤逃過大劫,僅被判處「知匪不報」之罪。不過,葉石濤還是被關了三年,從牢房被關出來後,他生命裡真正的災難才正要開始。 失去書房的歲月
時間又再度回到2010年夏天,一群人擠在葉老左營的小小書房裡,我們與葉師母回憶葉老生前的種種。現場看似熱鬧無比,但是誰會想到葉石濤,也曾失去他最熱愛的文學創作,失去他最珍惜的書房,那段時間是葉老一生最悲戚的日子。 他在1954年假釋出獄,三年的牢獄生活,卻影響他的一生極其深遠,再加上大環境的迅速變遷,更改變了葉家整個家族的命運,葉家一下子從大地主,變成了幾近一無所有。政府在1953年實施「耕者有其田」的政策,使得葉家原本有 葉氏家族不但面臨大時代環境的鉅變,葉石濤個人也走到生命的轉捩點。他出獄後,親朋好友把他當成瘟神,不敢接近他,更不用說找工作,這可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他最後只好擔任臨時工、販賣化妝品的雜工。葉石濤回憶那段艱辛的日子,不禁潸然而淚下︰ 我常一絲不掛地邊幹活邊淌下了淚,很清楚我正在糟蹋我底身心,最後流下了滂沱的眼淚和汗水攙在一起,竟分不清淚和汗了。[2] 如此尋尋覓覓找工作的流浪生涯,不但讓他失去自己最珍愛的書房,更讓他從1951-1964年長達14期間,無法再動筆寫作。等於是放棄了他年少時就立下的文學大夢。在這段期間,葉石濤陷入相當痛苦的深淵,直到他考上臨時教員的工作,經濟狀況日趨穩定,才改變了悲慘的人生。 1957年8月他請調到台南縣車路墘國小(現已改為為文賢國小),他在這裡與妻子陳月得結婚,並在1959年生下大兒子葉顯國、1962年生下次子葉松齡。 1965年,葉石濤考上台南師特師科就讀,搬到高雄市的左營勝利路定居,也就是目前所說的左營老家,開展了他長達四十多年寫作不綴的文學生命。葉老曾說過一句名言,「他的勞動是寫作」,在左營勝利路的二樓,就是葉老這名勞動者的工作地點了。 走入左營書房 距離葉老開始在左營寫作的1965年,迄今早已超過四十五年的幽幽歲月。 我站在昔日葉老寫作的書房,環顧四周,空間實在不大,除了一張葉老日夜繼夜駝伏身影寫作的書桌之外,剩下的地方,只夠擺放一套老舊得不能再老舊的客廳桌椅。隔壁是葉老休息的房間,空間顯更為侷促狹窄。我猜想,這比葉老當年被關在台灣高砂監獄的房間好不了多少。作家清苦如此,實在讓人感嘆良多。 不過,就算生活過得再苦,葉老在這樣艱困寫作的環境之下,仍舊創作出無數的傑出文學作品。1965年由於開始有了固定的教學工作,讓他的經濟生活穩定。也就是從這一年,葉石濤重新恢復他最熱愛的小說創作,放手展開他對文學大夢的追求。 對葉石濤作品有著極為深入研究的學者彭瑞金,就曾論述過1965年-1971年,是葉石濤小說第一波的創作高峰期︰
從〈青春〉(一九六五、十)到〈鸚鵡與豎琴〉(一九七一、四),一共發表了三十九篇作品,合計約六十五萬字,分別收入《羅桑榮和四個女人》、《葫蘆巷春夢》、《晴天和陰天》、《鸚鵡與豎琴》及《噶瑪蘭的柑子》等五本小說集。這盛壯中年的五六年間,是他左右開弓,小說、評論雙管齊下,最精彩的一段文學歲月。[3] 葉老近百萬字的小說,就在這窄小的書房孕育,並且把它逐一誕生出來。日治時代以及戰後初期的生活種種,都成了他小說裡最鮮活的歷史背景以及主題。 他在1969年發表的〈齋堂傳奇〉,就是這時期的代表作之一。葉石濤即成功將個人的經歷,以部份虛構、部份真實的小說之筆,描繪出台灣原本應該是和平無戰事的地區,卻只因被日本殖民,就無端被捲入日本所點燃的烽火。小說裡代表日本殖民威權的州廳大廈,在轟炸中著火的場景,如同宣示日本殖民政權搖搖欲墜的現狀。 不要看葉石濤書房內的只有方寸之地,但他的文學生命卻往台灣四處展延。葉石濤發表在1967年的〈伊魯卡‧摩萊〉,是另一部這時期的代表作,整座山林堂而皇之進入他的書房,浮現在他的稿紙上。 〈伊魯卡‧摩萊〉以泰雅魯族女子伊魯卡‧摩萊為主角,男主角則是漢族男子翁律夫。小說從翁律夫在戰後重新造訪山林拉開序幕,他想尋覓在日治時代因逃兵遭日本軍隊追捕時,所邂逅的泰雅魯族女子伊魯卡。 小說在翁律夫的現實(搭巴士在山路繞巡),與回憶(戰爭時代與伊魯卡相遇的畫面)之間穿插進行。最後兩人面對無情現實無奈結束。葉石濤將年輕的伊摩卡,形塑成飆悍勇敢的泰雅魯族女戰士,為了搶救心愛的漢族男子翁律夫,拿著村田銃靈敏地躍跳在山林之間,無視於代表日本殖民政權暴力的武士刀與軍人。 躍然於葉石濤筆下的原住民女性,不但承續葉石濤最早開創原住民女性雛型沙來的特性(沙來此人見〈畫家洛特.萊蒙的信〉),更開啟日後〈西來雅族的末裔〉女主角潘銀花的鮮明個性︰獨立、決斷以及為摰愛而勇敢非凡。伊摩卡讓人聯想起2009年全球轟動的電影〈阿凡達〉[4]裡的女納美人奈蒂莉Neytiri。這些原住民女性勇敢獨立,在原始的世界,以強靭的生命力,在弱肉強食的天地裡占有一席之地,並且教導、解放她們的男人。 以〈伊魯卡‧摩萊〉的創作時間來看,四十年前,葉石濤擁有如此敏銳的觀察力,將原住民女性的個性,生動無比地以文字展露。其形塑的原住民女勇士的特色,竟與21世紀電影〈阿凡達〉的原住民女戰士奈蒂莉Neytir造型有略干神似,可見英雄所見略同。 方寸之地 編撰壯闊台灣文學史 葉老終究在這窄小的左營書房寫下多少篇小說? 以高雄市文化局以及國家文學館為他編列的《葉石濤全集小說卷1-5》來看,葉石濤終其一生推動台灣文學,留下130多萬字、158篇短篇小說的豐富文學資產。130多萬字裡,有至少超過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產自於這個看似既老舊又完全不起眼的書房。可以說,這書房是葉老的文學創作「產房」。他在這張書桌創作的小說,撼動了台灣文學界,影響既深且遠。 葉師母回憶說, 除了小說創作之外,葉石濤最著名的文學評論集《台灣文學史綱》,同樣在這間狹窄的書房裡孕育。葉石濤先在1977年發表〈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具體表見自己的台灣文學史觀,成為該書的前言及暖身。接著他在1983年搜集資料,接著利用1984、1985年的兩個暑假,戮力地完成了《台灣文學史綱》,他在該書的自序裡如此寫道︰ 由於資料的搜羅困難,金錢和時間兩者俱缺,我這一本《台灣文學史綱》的寫作幾乎耗去了三年時光。自一九八三年起開始蒐集資料,在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五年兩年的整個夏季,分別寫成了光復前的部份和戰後的部份,總算把三百多年來的台灣文學面貌勾勒出來[5]。 《台灣文學史綱》首先勾勒台灣的歷史及時空變遷,接下來探討台灣在日治時代以前受到傳統舊文學的移植。葉石濤在第二章開始書寫日治末期台灣新文學運動的始末,有順序地以台灣歷史為主軸,寫下了第三章〈四0年代的台灣文學〉、第四章〈五0年代的台灣文學〉、第五章〈六0年代的台灣文學〉、第六章〈七0年代的台灣文學〉,直到第七章〈八0年代的台灣文學〉,其副標題為「邁向更自由、寬容、多元化的途徑」,如同葉石濤對台灣文學的期許。 著名文學評論家陳芳明認為《台灣文學史綱》,不但將台灣文學的歷史視野與思考向前跨出一大步,更強烈挑戰以往的中原文學史觀、帝王文學史觀、殖民文學史觀。陳芳明指出,《台灣文學史綱》最重要的貢獻,便是揭示葉石濤在書裡透露的左翼分析法︰ 他的左翼立場,表現在他對文學史進行的結構性分析,亦即從政治、經濟、社會的角度考察文學作品;同時也表現在他照顧弱勢族群的關懷,亦即對原住民、女性、農民、工人等文學題材的重視…無疑的,這部《史綱》反映了戒嚴體制下台灣作家的心理狀態,同時也是禁錮時期的一部反霸權的思想結晶。[6] 很難相信,《台灣文學史綱》這部經典的文學評論著作,竟然是葉老在這樣一間清苦的書房裡撰寫而成。尤其南台灣的盛夏如此炎熱,葉老窩在這樣的書房裡撰稿,一字一句將台灣漫長壯闊的文學發展,完全呈現在書裡。 到了2004年,葉老已經八十歲。也許很多人不相信,從十六歲開始寫作的葉老,到了八十歲高齡,依然趴在他老舊的書桌前,寫下他最後一部短篇小說集《蝴蝶巷春夢》。他從2004年開始,一邊寫作,一邊在〈文學台灣〉等雜誌,發表《蝴蝶巷春夢》這一系列的小說。人家說活到老學到老,葉老是活到老寫到老。 左營老家的二樓書房,就是葉老文學創作生命最好的見證者。 <p style="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TEXT-ALIGN: justify; LINE-HEIGHT: 20pt; TEXT-IND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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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