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經過法國東部繞到比利時，所在位置的海拔高度只在幾千公尺，可以清楚看到前方比利時北部大城安渥奔與荷蘭鹿特丹連成一片的大港區，然後，就要緩緩下降接近阿姆司特丹了。眼下是一塊塊分割齊整的草地與花田，散落的乳牛與羊群點綴在綠意中，春色正濃，鬱金香、風信子、水仙恣意綻放，人還沒著陸，心已經飛到花海中去了。那一排一排濃豔的色塊向人招手，大方開放，沒有半點羞澀退縮。

我從機場換搭火車，一路奔馳向南，到朋友家去。沿途處處水仙開得正盛，數大便是美，荷蘭人在路邊、在安全島上種花的氣勢，用壯大、豪放這類的形容詞都還嫌不夠。我一路連連驚呼讚嘆，打定主意要去看花。

過幾天，人終於到了庫肯霍夫（Keukenhof）花園時，遠遠的便見到售票口排隊的人潮。慶幸自己先在網路上買了電子門票，輕鬆入園，於是腳步也不自主的要輕快朝花圃奔去。這個園林號稱「世界上最美麗的春季公園」，原文的意思是「廚房（keuken）的後院（hof）」，在十五世紀時，原是附近宮廷城堡用來種植烹飪用香料的所在，也是貴族狩獵、休息散步的地方。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廣褒的園林被景觀設計師Zocher改變設計成現今看到的英國式花園的樣子。

1949年，花園附近的一群球根出口商家提出聯合籌畫花展的想法，就此開始了庫肯霍夫每年春天與世人的美麗約會。今年已是第五十八屆花展，有超過九十家的花商參加展出；展期自三月二十二日起，到五月二十日為止。為了紀念瑞典物理學家、植物學家 Carolus Lineaeus 三百週年冥誕，今年的主題區以瑞典為標竿，花展在三月底由瑞典公主維多利亞主持揭幕典禮，園林中四處可見瑞典痕跡，連IKEA的家具飾品也不缺席，散落在各處角落供人休息、品評。花展分室外與室內兩大類，室內展以切花、盆花為主，室外則是大片大片的各式花圃，由參展花商各自設計表現。我在一個室內展中看到各式菊花，在另一個廳裡看到多種秋海棠，不禁自問，菊花和秋海棠不都是秋季的花嗎？怎麼現在開得如此燦爛呢？

還是到室外好好的逛一逛吧。

鬱金香的品種極多，她的培育發展與交易歷史曾經慘烈血腥，是我們今天所想像不到的。小時候讀過大仲馬寫的「黑色鬱金香」，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當時卻不知道那交織血淚的故事背景，是真實存在過的歷史。故事發生在十七世紀，正是荷蘭鬱金香發展史上有名的狂熱時期（Tulipomania）；當時一個珍貴的品種球根在轉手之間，竟可以價值相當於一棟房子。所謂的狂熱是金錢與名利地位的追逐，可以想像這種不正常的燃燒影響了後來的生活動盪、造成社會經濟全面塌垮全民破產。

回顧那一段歷史，所幸的是球根花卉的培育發展並沒有因經濟坍垮而中斷。許多真正愛花的人士仍兢兢業業的傾注心力於其上，才有我們今天豐富的視覺饗宴。

在花徑間遊走駐足，樂趣之一是閱讀各式各樣的品種與名稱。除了最常見最知名的鬱金香、風信子及水仙，還有許許多多叫都叫不出名字來的美麗夢幻。例如上面這張相片中低矮的紫色花朵，是一種稱為anémone的花，俗稱銀蓮花，有許多不同的顏色及大小，常用來在花圃間襯底，烘托出不同顏色、較高植株的風情。我嫌那名字配不上花的脫俗，情願用朋友音譯的「愛戀夢」稱呼她。或許把花叫成這樣的名字，七老八十的銀髮族也要返老還童了。

上面這種尖長花瓣、紅白相間的鬱金香叫做皮諾丘，跟說謊鼻子就變長的小木偶同名，不知道兩者關連何在。

小時候畫鬱金香，總是制式的畫一個像酒杯的圓底，加上三個向上尖出的凸起。這樣的外型幾乎可以說是參照下圖紅色鬱金香畫的，她們的名稱出乎意料的，就叫做荷蘭小姐。

信步走著，在一處水塘邊看見一種純白水仙被命名為Thalia。在希臘神話中有九位謬斯女神，各司其職，掌管不同的藝文範疇；Thalia是負責喜劇的那一位。我左看看、右瞧瞧，猜不出所以然來。

水仙不是照映水中自戀的嗎？那麼就到水邊看看吧，是不是看著Thalia水仙的倒影，觀者能發出愉悅之情？哀傷者能高歌？悲愁者能開懷？

花圃的設計除了要依照植株的高矮顏色與品種，還要看開花時間及花期長短。有的有著精心安排的圖案，有的看似隨心所欲其實是有序的無為。後者跟我比較投緣；我喜歡那樣隨意的自然，有一點點用心，但是看不到雕琢的痕跡。在黃色的基調上裝點一些橙紅嫩白，讓綠葉自由施展張開雙臂，多麼舒暢！

這隻白孔雀是悠遊中美麗的驚喜。他趾高氣昂，旁若無人的漫步園中，幾個顧盼之後竟然怡然開屏，純白高雅。不知是他的潔白讓眾花更鮮豔，還是多彩的繽紛將他襯托得無比脫俗？

這個佔地極廣的園林，有花草有樹木，有小橋有流水。低頭可以賞花，抬頭也有不同風景，不惶多讓。我在流水邊的幾棵花樹間徘徊流連無法離開，實在美得太動人。只希望多看幾眼可以把那驚心動魄的雅致古典印在心版，永遠不要忘記。落英繽紛，散落水上與地面，此處雖無葬花之人，花仍兀自飄零。

走在水邊，看著微漾的水波間映著天，映著樹，映著人，映著花。不禁想起徐志摩的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灩影，在我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間，沈澱彩虹似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