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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5 06:29:44瀏覽1387|回應22|推薦69 | |
接續前篇大江大海(一) 爸爸是怎麼知道政府即將開放大陸探親的,我不知道。1987年年底政策宣布之前,他早已經悄悄地透過第三地香港的轉信,聯絡上了老家的親友。據他後來的解釋,是把記憶中所有記得的地址全部個別寄了信,當時自然是不曉得對岸的地址早就已經全部改換過了,因此輾轉聯絡上的老友僅有寥寥幾位。最重要的是透過其中一位,他後來又聯絡上了在文革期間即已遷居到鄉下去的「大娘」。大娘,是我們後來對他元配妻子的稱呼。 突然成了二房,我母親豈僅是咬牙切齒怨天咒地而已。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在十八歲時,青春正好的一朵花的年紀,嫁的對象言語不通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一個早已有妻室有兒子的人。被欺瞞了二十年,滿腔的怨懟無處發洩,那節骨眼上誰還會去思考這是個歷史造成的錯誤,是國家民族在大時代的不得已,而不是一個有情慾有愛恨的活生生的男人的謊言騙局? 那幾年我在台北唸書,究竟父母是如何溝通達成協議的,我翻遍了自己容量有限的記憶也毫無蛛絲馬跡的印象可尋。 我記得的是1988年爸爸要首次返鄉前,很鄭重地告訴我們,信件往返能談的內容很有限,他尚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台灣這邊的家庭與生活。他用相館洗相片都會附贈的那種小相本兒裝滿了兩本我們從小到大的生活照片,藏在皮箱底。他說到了大娘那兒看情況再說,如果情況不允許,他就會徹底隱瞞,不讓那邊知道這兒有個家。 姊姊跟我沒作聲。小弟那時候在馬祖服役並不在場。大弟當時沒說什麼,但是後來幾年整個人都變了。我在很多很多年之後才知道,他的變化轉折緣於他原本自以為肩負著長男的家庭責任,卻毫無預警地突然多出來了兩個哥哥。他生性敏感多疑,從此變本加厲,以致到後來精神接近不正常,心理狀態不穩定,短短40年的生命中有一大半以上都在看不開的狀況下折磨著自己。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從現在來回顧過往,20年的時間畢竟沖淡了許多愛恨糾葛的情緒,甚至消解不見。在這個大江大海的大歷史中,我們家的故事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水滴。但正是千萬個這樣的小水滴匯集成河,歷史的洪流才滔滔浪滾地翻騰,繼續。 1989年。 信封上寄件人那「第一生產大隊捍衛中隊第X小隊」的地址,讓人不自禁地聯想到人民公社,聯想到小學課本上畫的那些穿藍色衣服的螞蟻般密密麻麻,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受苦受難的同胞們。而活生生地拿在手中的,是我「二哥與二嫂」寫來的信。 輕飄飄的、薄薄的航空信紙上,隆重卻又簡短地寫著歡迎我們有機會時跟爸爸一起回鄉去看一看。 我們為這件事又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兩個弟弟都是役男不符合返鄉探親條件,連想也不用想。我母親理直氣壯地,聲稱要去擺點架子給對方好看。從事教職的姊姊說利用暑假就可以陪著媽媽一塊兒去。我已經跟朋友計畫了夏天要在歐洲進行為時兩個月的自助旅行,因此說好了姊姊與爸媽從台灣先行,我八月底再直接到二哥家去跟他們會合。 黃沙滾滾飛揚哪~ 我還記得從重慶火車站搭乘巴士到鄉下去的那一段黃泥路;剛從歐洲寬廣潔淨的大道上散步回到中國的我,幾乎覺得那幾十公里的路程顛簸了有一世紀那麼久。一路上擠進擠出的除了人還有扁擔挑的簍子擔子與雞鴨牲畜。前後若有車子經過,就在早已遍布黃沙的空氣裡再度高高地揚起一陣塵埃。 二哥家已經因為前一年父親的返鄉而修成水泥屋了,在附近鄰居都是泥塊石頭茅草搭建的房舍中特別顯得突出,但是裡裡外外牆面都光禿禿的,連油漆也沒上。二嫂特別為我們進廚房捻亮五燭光的燈泡,煮了一個雞蛋湯,湯煮好時燈就熄了,我們於是在昏暗中默默地喝著。 見到媽媽時,我覺得她樣子怪怪的,特別沈默。問姊姊怎麼回事,她說,她跟媽媽一路上就在商量著要擺出怎樣的姿態才不會被看小了,卻又同時能顯出氣度來。結果呢?他們才剛一到,已經因長期操勞而顯得佝僂的大娘就迎了出來,謙卑地雙膝一屈,便跪在我母親面前,說,妹妹,我要謝謝你這幾十年來把劉麟照顧得這麼好,還給他生了這樣漂亮的兒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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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