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從人性的渴望，聆聽心底的慾望，感受潛意識裡的期望，人不就是這麼活著的？

當年莒哈絲（M. Duras）描述那個讓自己終身難忘的情人，讓後來許多的讀者趨之若鶩，以為所有的東方男子都是浪漫多情的象徵，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就是法國女人為了實現某種程度的神秘性幻想，因此將自己所不瞭解的東方男人描述成偉大的戀愛之神。

法比安看著菲莉西雅，她和方東旭旁若無人地摟在一起，好像他是地球上僅存的男人，那個女孩開心地笑著，像一個遇上不合意但也夠令人興奮的慶生會的小女孩；她想，儘管這個女孩的煩惱是真的，快樂也是真的，這些感情彷彿是出於炫燿的心態而顯得過分誇張。

她打量著菲莉西雅，想像著她日後變為婦人的樣子，但她所見到的，只是個彷彿穿著波西米亞人裝束的、前衛的、滿身色彩繽紛的女嬉痞，她那豐厚的波紋褐髮，打著層次、凌亂、東翹西翹地披在肩膀上，粉藍色的套頭毛衣，搭配著詭異的墨綠色百摺嗶嘰布長裙，穿著深黃色短襪的腳上踩著一雙過大的黑色工人靴，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明明菲莉西雅的長相還不錯，卻老是把自己打扮得怪裡怪氣，她跟一派安詳優雅的、品味出眾的方東旭站在一起，光看衣著就實在很不搭調，法比安確信，每個女孩一定都是這麼認為。

她又想：如果當方東旭的女朋友，一定要能夠和他在各方面都能並駕齊驅，無論是外貌、氣質、學識、性格，然而，恐怕沒有幾個女孩有這麼高明的本事。

她又瞧了幾眼那些巴望著他的女孩子們，她們大大的眼睛望著方東旭，目光裡閃著崇拜的光芒，好像虔誠的信徒，剛從神父那裡聽見上帝的福音一樣。

這麼多女孩可以挑，他為什麼偏偏要選擇菲莉西雅？

法比安不禁回憶起自己當初見到夏爾．佛瑞曼副教授的感覺。

起初，夏爾和她一直僅止於禮貌性的交往，她平時就很矜持，夏爾的個性也很嚴肅，但是骨子裡還是有一股特別的溫柔，出於對師長的尊敬，並不意味著他們彼此不喜歡對方；相反地，她欣賞夏爾的實際嚴厲，也相信他喜歡自己的儀容姿態，但是夏爾時常讓她望而生畏，那嚴肅、一絲不茍、深具教養的面容，更使她一開始不敢逾越客套而隨便一點。

坦白說，倘若當時夏爾沒有追求她，而是保持一貫的師生本分，她也不會想要跟他睡覺，而能私底下成為情人。

話說回來，到底怎樣的情人特質纔是最好的？

為什麼已經有了夏爾，她還會對那個男人產生妄想？

既然拜倒在他那條長褲底下的女孩子這麼多，她何苦要自己也淌進這混水之中？

法比安望著菲莉西雅，見她和方東旭比起其他女孩都親暱得多，她的心中雖然介意，卻總是隱藏著不敢表達出來。

接下來的古堡行程，還是和當初規劃的一樣緊湊。

羅亞爾河流域最重要的遺跡就是法國王權時代遺留下的豪華古堡，七百多座兼具歷史與建築價值的古堡，當然不可能一次逛完，他們一天的行程大約就看那麼兩至三座經典古堡，時間算是有些短暫，比較無法細細體會羅亞爾河舊時的王室繁華及沿岸景致；搭觀光巴士半日遊，只能說是短期旅行的最佳選擇，他們接下來去了翁布瓦茲（Amboise）、薇雍德（Villandry）、亞薩勒依多（Azay le Rideau）這三座古堡，均各有特色。

尤其是頗具盛名的翁布瓦茲堡（Chateau de Amboise），沿著高地所建的翁布瓦茲堡，擁有絕佳的防禦位置，視野開朗，一見即知是以戰略取向所建築的堡壘；進堡後，左側的聖修柏（Chapelle St. Hubert）禮拜堂非常有名，據說偉大的達文西就埋葬於此，美麗的彩繪玻璃充滿了中古藝術風格，尚武的主題也沒有被遺忘，新近增加的《羅蘭之歌》（La Chanson de Roland）繪圖，也別具風味。

這座古堡在法國王室歷史上佔有一席重要之地，歷代許多法王都曾在此留下足跡，堡中許多陳列擺設，更是融合了許多不同時代的作品，沿著參觀路線最後抵達少年塔（Tour des Minimes）的巨大螺旋梯，當年運送糧食的人馬可以直接策馬上樓，氣勢非凡；法蘭索瓦一世（Roi Francois I）一心仰慕文藝復興風潮，廿歲繼位之後，曾經禮聘文藝復興巨匠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遷居法國，把《蒙娜麗莎的微笑》（Mona Lisa）留在翁布瓦茲城堡，達文西生命的最後三年，一五一六年到一五一九年五月二日過逝時，都住在這裡。

當日他們所造訪的最後一站，就是最負盛名的香波堡（Chateau de Chambord），這座具有王者風範、雄偉的法國式角樓與義大利的方型城堡的設計，同時也是羅亞爾河流域最大的城堡，共有四百四十個房間，本來是森林中的貴族狩獵別館，附近地區森林威蕤、盛產食材、知名葡萄酒數種，後來被法蘭索瓦一世（Roi Francois I）剷平重建，據說十八世紀時流亡的波蘭國王曾經居住於此，算是非常有名的古蹟。

法比安擔任導遊，帶著一眾學生們，進入了太陽王路易十四的臥房，香波堡雖然有著壯麗無比的外觀，內部相傳是由一群被俘虜的北歐漁夫所建立，讓這座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內部有著維京龍船的骨架，只有一兩間帝王臥室設計得尊貴奢華，粉白的牆壁和石壁上，大多空空如也，隨處可見的蠑螈雕飾，是創建者法蘭索瓦一世（Roi Francois I）的紋章圖案，總共大約有七百多處，象徵他的七百多件功業和善行，不過天曉得他真的做過些什麼。

聽完介紹，莎莉對於城堡大廳入口處、直通屋頂的的雙螺旋樓梯，似乎特別感興趣，拍完照片之後，她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達文西設計的嗎？」　

法比安回答：「是的。交替旋轉式的大梯，特色是避免上樓和下樓的人面對面相遇──」　

「為什麼上樓的人和下樓的人要避免遇到彼此？」她一臉疑惑地又問：「住在一起的人見面了互相打招呼，這有什麼不對？」　

法比安躊躇著說：「當初達文西的設想，是根據法蘭索瓦一世的要求，如果一邊上樓、一邊下樓，國王的情婦們便不會狹路相逢了。」　

莎莉則是一臉的鄙夷：「……原來是這種原因。」　

菲莉西雅開始哈哈大笑起來：「一人走一邊，雙方也不傷和氣，這種專為君主享受齊人之福、又可以避免後宮狹路相逢的結構，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啊！」

ＫＫ開口問道：「方，法蘭索瓦一世有了王后，為什麼還要養那麼多的情婦？」　

方東旭道：「在中古世紀，男女雙方的結合，都是由於政治聯姻的因素。」

「所以他們彼此都沒有感情？」　

「策略性的婚姻，要產生感情也不容易。」　

「這些人真是可悲。」

「領主或者地主，婚姻的用意，不外就是締結盟邦以及謀取財產，能與配偶真誠相愛的情形，並不多見。」　

「因此中古時期的婚姻都類似政治和經濟上的合約？」　

「沒錯。」

聽完他們兩人的討論，莎莉又問：「那個時候的人要怎麼談戀愛？」　

菲莉西雅說：「騎士多半向已婚婦女求愛，至於領主或貴族階級，他們是不戀愛的，只要掠奪平民少女就好。」

「我從一些歷史紀錄上面讀過，那個時候的愛情都是不貞的。」　

「這種想法好矛盾。」　

菲莉西雅說得淺白直接：「社會上層階級的人，由於無法得到真愛，所以男性就會養情婦金屋藏嬌，女的就會和騎士搞外遇不倫；表面上宗教控制了人民的思想，私底下又勾引來誘惑去的，這種不道德的戀情，就是導致災難不斷發生的原因。」

莎莉還是無法理解：「早知如此，又何必偷情呢？」　

「偷情有偷情的快樂嘛！真愛難以得手，婚姻又充滿痛苦，這有點像是亞瑟王傳奇的王后Gwenevier和騎士Lancelot，他們兩人上了床，結果卻導致王國和圓桌武士的崩潰。」　

「嗯。」ＫＫ附和：「圓桌武士最早是法文版本，聽說就是從騎士傳說演變而成的。」　

浪漫的莎莉嘆息：「那故事真的好悲慘。」　

「偷情的下場通常會導致悲劇結局，尤其是基督教思想引領的中古時代，如果產生不道德的戀情，男女雙方都必須為罪行付出代價。」

「代價？」　

方東旭聳聳肩，說道：「當然，向來都是男人的錯。」　

安蓓菈冷哼道：「或許這種貴族王家腐敗、墮落、萎靡的價值觀，就是所謂的『法國文化』。」　

雖然覺得這句話是針對她說的，可是法比安並沒有反駁，從小她讀到這段歷史，就覺得法蘭索瓦一世這個國王很差勁。

有了妻子，如果沒有感情，再養個情婦也就罷了，為什麼後來可以養上兩個、三個，甚至是一群後宮姬妾，然後讓這些女子鬥得雞犬不寧？

要求男人在情感上只愛一個女人，在精神上擁有道德，並且在肉體上保持專一，是不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她看著圍繞在方東旭身邊的那些年輕女孩，不覺感到些許厭惡。

相對來說，都過了好幾百年，要求一個女性在靈與肉都純真無暇，會不會也有些過分？

法比安望向那兩座迴旋樓梯，幻想著多少女子的命運在那兒交錯而過，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恍若也走上了那詭異的螺旋，怎麼也無法繼續前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