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容易陷入情網是古今中外男男女女的問題，人們的命運如同不停旋轉的陀螺，不斷重複著不可抗力的因子。

吃完精緻的餐點，學生們開始自行在古堡中隨意晃蕩，人們逛過那些幾百年歷史的長廊，方東旭走到一些油畫前面，幻想哪一幅會是那位可憐的金髮公主。

他無法忘記那個美麗而悲傷的女子，一朵法國古堡的玫瑰，憑藉著其盎然氣質，在變幻莫測的女性心理間，在捉摸不定的鬥爭法則中，波瀾不驚，足足綻放了幾百年；可惜，牆上所有的肖像沒有一幅是金髮碧眼的女子，但這就是傳說和歷史的魅力，就像表情迷離內心堅韌的法國女人，無法讓人簡單忽略或遺忘。

城堡中的人們穿起了俗麗的仿古長禮服，由於正好是夏季供遊客參觀的期間，十幾名當地人士，在這裡演出十五世紀的廉價戀愛戲碼，沒有經過考據的簡單戲台和庸俗不堪的女演員，就在換幕的時刻同這些外國學生合影留念，並且在拍照後收取昂貴的費用。

方東旭對這一類的表演比較沒有興趣，他朝著古堡的展示間走去，那裡空空蕩蕩的，沒有幾個學生想要觀賞這些生鏽的武器與鎧甲；投影的燈光打在古老的羊皮文件上，用的是泰半已經失傳的語言，真跡看起來都有些模糊，另外還有一些銀製的餐具器皿，也隨意置放在沒有任何保護的開放式展示櫃上。

安蓓菈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就如其他的女孩一般，似乎一臉無聊的模樣，她沒有關注任何屬於歷史的文物，悲劇或傳說對她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而眼前這個男人優雅而堅實的身軀，更讓她的目光無法稍離。

壁爐旁邊的劍架上，擺著一把不知是不是古代的、巨大的、笨重的寬劍，這東西他在阿諾主演的《王者之劍》（Conan the Barbarian）看過，總覺得沒有什麼實際的功效，比之中國古代的武器，這只能用蠻力劈砍的玩意兒，似乎有些愚蠢。

只聽安蓓菈說著：「中古的騎士，大概就是走向戰場、迎向敵人、強奪少女這些活動，我相信在法國和西班牙，應該都沒有什麼不同。」　

「強奪少女？」方東旭覺得有些訝異：「我還以為騎士應該要保護婦女，而不是強奪她們。」

另外一邊的菲莉西雅插嘴道：「騎士精神是被偶像化的，這些傭兵平時沒打仗，就會隨便搶奪平民，尤其是中下階層的鄉間少女，然後讓她們生下私生子。騎士固然是領主的好幫手，但是當獸慾被撩起──」　

「獸慾？」ＫＫ搖搖頭：「聽起來真原始。」

菲莉西雅道：「謝天謝地，我們不是活在那個時代。」

安蓓菈冷哼了聲：「要真活在那個時代，我看妳早就被森林裡面的妖魔給吞了。」

菲莉西雅嘲弄地回道：「是啊，依我看，妖魔應該跟妳長得很像。」

「妳！」　

方東旭並沒有仔細聽這些女孩之間的齟齬，因為他踱得遠了，仔細欣賞著那些斑駁的雕飾，以及牆上的肖像畫；或許，人類的進化不如自己所料想的快，人的本質和中古時期並沒有什麼不同，人們的冷漠也不比那些人少，甚至於同情心，都和以前一樣顯得極度缺乏。

早先導遊告訴他們，這座城堡已經有長達數百年的歷史，由於法國人繼承分產的習俗，地主夫婦住進城堡時，並未繼承原本可支付城堡開銷的週遭土地，只決定增建多間浴室，把城堡變成旅館來經營，可是經過幾十年來不眠不休地付出，城堡每年接待五百位賓客所帶來的收入，仍不足以支應高達好幾萬美元的維修費用，只有跟學校簽約組團，每年帶一些學生過來度假，並且出租給外地遊客，以避免出售城堡這種窘境。

為此，許多古堡開始世俗化經營，將過去的歷史堙埋在深處，只因現在人們不在乎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僅打算好好吃喝玩樂而已。

他嘆息著走到了餐廳之外，森林就在咫呎之外，或許那陰森的故事影響了他的心情，可是在這暑日之中，這濃密的綠蔭卻顯得十分明亮；他背靠著一棵樹的樹幹，全身浸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地上的雜草蔓上他的腳踝，太陽灼熱地照著大地，橡樹、樺樹和許多不知名的樹，張開枝椏像是在迎接他的到訪。

忽然，從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原來你溜到這兒來了。」　

方東旭轉過頭，嘆了口氣：「菲莉西雅？」　

「你能來這座森林，我就不行麼？」　

「這──」　

「為什麼你成天和安蓓菈搞在一起？」　

方東旭有些詫異，也覺得她用的詞句稍顯粗俗：「我們都是同學，妳想太多了。」　

但是菲莉西雅毫不放棄：「那她怎麼老是出現在你身邊？」　

「我們只是聊天──」　

「那莎莉呢？」　

「莎莉是個好女孩，為什麼扯上她？」　

「難道我在你心中就不是一個好女孩？」　

菲莉西雅似乎還在氣他。

方東旭沉默了，覺得她似乎總是無理取鬧，雖然兩人沒有正式交往，要不是他的壓抑，似乎有一種像電流一般的微波在兩人之間流蕩。

只是因為性？還是因為兩人之間莫名的吸引力？

前一個晚上，她是那麼地沮喪，原本可以是一個纏綿悱惻的約會回憶，但這個男人卻殘忍地推開了她，拒絕她的傾心奉獻。

當她開口的時候，口吻有些怨懟：「就算你不喜歡我，也不能這樣殘酷地拒絕我啊！」　

方東旭有些愧疚地說：「我不是想要拒絕妳，而是……我覺得這樣的關係，實在發展得太快了。」　

「那你幹嘛把我那麼用力地推開？」她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控訴似地說：「我喜歡你啊，我──」　

「菲莉西雅……」

樹影在她顫抖的肩膀上流動不定，那柔軟的、充滿沮喪的、帶著德國腔調的法語，滿溢著她的痛苦，一股柔情使得方東旭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將她摟在懷裡；菲莉西雅的啜泣漸漸止息，他輕輕撫摸著她的棕色頭髮，並且俯下身輕吻她的額頭、鼻子、臉頰，這本來只是一種甜蜜的安慰，但卻深深觸動了她的渴求。　

菲莉西雅讓方東旭吻了她，她甚至很高興感覺到他的唇，但是她心中的某個部分，卻一直在注意著這個思想保守的中國情人，雙手摟著他的頸子，嬌軀貼了過去，想要讓這個男人緊張的身體放鬆下來；方東旭一點也不像莒哈絲（M. Duras）所描寫的《中國北方來的情人》，他缺乏激情和浪漫的性格，她感覺到這個男人總是心不在焉，因此熱情地擁抱住他，將吻逐漸加強，她的唇飢渴地貼著他的，她知道這種感覺會讓一個男人怦然心動。

在他們的身後不遠處，法比安隱身於一株茂密的橡樹之後，不知為了什麼，她忍不住想要跟在這兩人後面瞧瞧，腦海裡意念紛雜，可是當她詫異地見到那對男女有如戀人似地吻了起來，在某種程度上，她心中明瞭自己為何變成這樣一個跟蹤狂，總是在那個男人的身後窺探，只因她女性的矜持，就和那個男人男性的吸引力一樣強烈。

然而，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這曾經發生過失戀糾葛的森林之中，大地似乎在她的眼前消失，她低頭見到樹木的根，盤橫交錯地向黑暗的地面延伸，將她的目光困在底下雜亂的景象之中，法比安恍惚進入了另一個時空，費力地跟那些潮濕腐朽的黑影掙扎著。

現在她能夠理解嫉妒和痛苦，就算以前再怎麼無法體會的心境，那充滿訝異、無望、戰慄的神經，使她彷彿一直看見一個陰暗的景象：劍光穿越了她的眼瞼，比罪惡感還惱人的感覺充塞她心中，她困惑地覺得自己盲目起來，眼前的森林消失了，她彷彿變成那恐怖的妖魔，所有想要怨恨的念頭，都在胸口不停地醞釀著。

一切的殺戮都始於此。

或許人們在面對強烈的感情衝突時，理智就會跟著消褪；中古時期的人們，和現在並沒有什麼不同，自己的慾念不比那些人低，殘暴也不比那些人少。

法比安無法忍受自己可憎的幻想，她深吸一口氣，不願意再看那對還摟在一起的情人一眼，只因戀愛是如此可怕，充滿了沉重的罪惡感，像是壓在心頭的一股絕望，忽然那些曾經在她眼前蠕動的東西，層層疊疊地變動著，這股情緒複雜蔓延，反映出一種惡毒的譴責。

當她惶恐地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似乎又已經太晚，她喜歡的男人身邊，早已經有了另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