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咖啡的時候，不免會思考怎樣來使一杯咖啡泡得更好喝。

我常常在辦公室或自家泡咖啡，對於咖啡豆的種類不太挑，而無論選用哪種品牌，最在乎的是咖啡的香氣，以及糖與鮮奶（我不喜歡使用奶精）的搭配。

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位朋友Ｌ，我們都是咖啡的愛好者，共事的兩年期間，只要能見面，都會花點時間研究新式咖啡的沖泡方式。

Ｌ第一次泡咖啡給我喝的時候，是在我煩惱自己沒有準備咖啡專用糖的時刻，正拿出茶包準備沖一壺來提神，她好心把泡好的咖啡倒了一杯給我，說要我試試看。

「哦，」我喝了一口，她泡的咖啡比一般的要甜。「Ｌ，妳放了很多糖？」

「不是，我放了蜜。」

我見了她藏在茶水間的蜂蜜，她說那是上回去旅遊時在花蓮買的，怪不得不聞一絲苦氣，而有異樣的甘甜。

「這是我所喝過最好喝的咖啡。」我說，然後在心裡加上一句：「可惜不是為我一個人泡的，Ｌ這姑娘還真體貼上級長官。」

Ｌ卻說：「這包咖啡我一個人喝不完，既然喜歡，以後妳也一起過來吧？」

我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了聲謝，之後品了口立體茶包的滋味，我突然想起Ｌ沖的咖啡味道，她塑造的是一種刻意添加的甜蜜，而我品味的則是苦澀之後的微甘。

或許我不該在飲用那杯咖啡之後再品茗？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Ｌ時常相遇於茶水間，有時我會帶了自家做好的麵包獻寶，就為了喝她泡的咖啡，不然就是幫忙磨咖啡豆，或許藉此發現了自己還能與人從同事關係變成朋友，而感覺想法及生活觀念雷同的樂趣。

該怎麼說呢？兩個女人的友情破裂，開始於某一次在辦公室為了一個專案吵了架，那天之後，頭一回我們沒有窩在一起度過那十五分鐘的固定休閒時光。

此後的日子，我一直等著Ｌ跑來對我說，她是跟我鬧著玩的，什麼專案不專案的問題、或者彼此前途不前途的發展，其實都不重要，雖然當時我為了不同的觀念而對Ｌ公開反對而有些生氣了，可Ｌ絕對知道我一定會諒解她，然後兩個人又膩在一起，像親密友好的女性朋友一樣談天說笑。

在交情方面，個人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觀念不同的人無法成為朋友，基本就會保持一種冷淡的距離，沒有共通話題的人來來去去，不需要花時間在爭取這類同事或陌生人上面，頂多當個點頭之交即可。

我堅信自己平日的建言與友誼對Ｌ來講，必然比什麼職場文化，或什麼人際關係來得重要，可是Ｌ沒有主動與我攀談，她的態度就像是展開長期冷戰……Ｌ一直與我共度那午後的咖啡時間，後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窩在茶水間發呆。

我對於工作的立論基礎，就是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邏輯分析、尋找相關資訊材料之類，從經驗法則來進行理論的證實，通常工作可以很輕鬆進行，上頭派下來的任務也能順利處置妥當。

因此，Ｌ時常在閒暇時與我談起如何避免事務延宕或人事處理的必要程序，後來少了這樣一位朋友，一個人喝咖啡的結果，就是怎樣都泡不出自己喜歡的口味，而咖啡入口的感覺也變得苦澀或發酸，失去一名好友真的使我相當難受。

從前兩人見面的時候會說說笑笑，後來連打個招呼也沒了，我跟不同部門的同事問起Ｌ，又聽說Ｌ最近變化很大，脾氣變得好多了，老跟其他人請教問題，開會時搶著回答問題，下班後像上了發條似地補習外語、考取證照，同時自願爭取新企劃案，人人都說Ｌ具備了強大的企圖心，看樣子真是一門心思奔著被長官提攜去了。

Ｌ再也沒和我一同喝咖啡，每天總見不著人，聽說她愈來愈謙虛沉穩，總是對所有人微笑著請教，但客客氣氣的態度使人覺得不恥下問，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說話帶刺，或者否定其他同事的做法，這些全都是我聽說的。

是啊，Ｌ的事情，之後全是我聽來的。

我在辦公室少了一個好友，雖然覺得有些孤獨，但獨來獨往是自己的常態，發覺Ｌ可以與別人相處融洽，也為她感到開心，從前與Ｌ談論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她多了可以彼此傾訴的其他朋友也好。

或許一個人喝咖啡，可以感受到一種特有的寧靜，是那種擁有了一件本該屬於自己的時光那種滿足平和，我確定自己可以一個人繼續下去。

當初是怎麼跟Ｌ吵架的，縱然覺得有些荒謬，各自堅持的論點也沒有太多意義，但使我更為珍惜其他與朋友們相處的回憶，遇上少數分歧都會仔細思考：是否該將心底的想法說出口的必要性。

古人說「友直、友諒、友多聞」，這些都是有益的，做為要求自己的基準，我總覺得自己沒能完全做到，而且會視對方能否為「友」來觀察斟酌，說來不是為了對得起朋友，而是希望對得起自己的心。

這份心就像純粹的黑咖啡一樣，第一口帶了點苦，接著滿嘴酸澀，最後纔能體會出甘醇的味道。 

後來，Ｌ結婚了，我收到發送的紅帖去參加了婚禮之後也沒有私下與她連絡，因為Ｌ的老公是我們共同的另一位同事，也算有不錯的交情，所以主動打電話要我過去他們家，說是Ｌ希望我能私底下見個面；她忽然邀請我去她的新家吃飯，是在我們吵架的一年之後，這段期間兩人一句話也沒能說上，似乎友誼完全消失，忽然收到這樣的訊息，我有些受寵若驚地去了。

Ｌ的老公是做菜能手，Ｌ則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姑娘，除了泡咖啡之外，沒聽說她會下廚或處理家務，我在一張沙發坐下，Ｌ則坐在丈夫身邊，當Ｌ坐下的時候，她老公看都沒看就順手撈個墊子放在Ｌ身後，讓他老婆坐下，剛好靠上，同樣沒看一眼，後來我就拍攝了一張坐墊的照片，成為〈一只靠墊〉那篇文章。

由於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見到這兩人終於成為眷屬，我有些感歎，這就是愛人之間的默契吧？

在某種層度上，Ｌ與她的丈夫過得不錯，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兩人也沒有刻意去追求什麼，只在這些小事中瞥見他們彼此的關心和愛，也許，他們自己都不覺得怎麼樣，卻是我所認為的真實感情。

貪婪地深吸了口氣味，甜美的咖啡香便在口中湧盪開來，眼睛也被這氤氤的水霧沾染上一層濕氣。有多久沒喝過Ｌ沖的咖啡了？

我記得，第一次喝是在只有兩個女人的茶水間，那時我們是無所不談的好友，而Ｌ和她丈夫現在成了恩愛得讓人羡慕的眷侶……

再輕抿了一口，味道和當時一樣沒變，甘甜……不，不對，這咖啡味道不對，我疑惑地抬起眼，望了一眼Ｌ。

她笑問：「怎麼，不好喝嗎？」

我說：「這味道有些不一樣了。」

Ｌ的笑容沒變，只是我不免覺得那表情有些疏遠，好像兩人的友情不再，從無話不談轉為只是連過去都無法分享的普通朋友，只能聊一些不知該如何深入的話題。

Ｌ說：「哦，現在我放的是糖，我老公喜歡這種味道。」

「糖？」我愣了一下，忍不住說：「好像還是放蜂蜜好喝，這糖不夠甜。」

Ｌ的老公剛洗好碗，回到客廳補上一句：「Rosy啊，這是咖啡，又不是牛奶，要那麼甜幹嘛？妳的口味真奇特。」

我不知道自己的口味是否「奇特」，原本以為Ｌ的咖啡是刻意添加的甜美，而現在重新嚐到那種苦澀的味道，竟不覺有些懷念從前。

人真是矛盾的動物，究竟是我在懷念過去，還是Ｌ已經不把我當朋友了呢？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日，我與Ｌ沒了交集，也很少電郵聯絡，只是不免在一個人泡咖啡的時候，我會翻出買來的蜂蜜與龍眼蜜，無論怎麼沖泡各式各樣的品牌，卻很難再醞釀出當年Ｌ與我共同分享的味道了。

（代ROSY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