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騎一路往城鎮奔馳，途中沒有停留，將近午時，陽光熾烈。

鳳翔周圍有幾個小城鎮，什麼張家屯、劉家溝、山腳庄、田邊鎮等等，聽起來別具歷史意義又俚俗的名稱，卻是當地農民最常聚集的地方；這些小城鎮，風吹石頭滿山跑，光長石頭不長草，土地多數貧瘠，也只能賣賣季節性的穀物雜糧，或者在附近當行商過活。

目前清軍和中興官兵的對峙，面臨困境的平民百姓，得忍受兩邊拉軍伕的煩惱，一邊是反賊，另一方是討厭的滿清官兵，所以夾在中間的農民們，其實是最可憐的一群。

幾個鄰近的小城鎮，商業活動還是很暢旺的，就算在打仗，士兵們還是要吃飯，因此駐紮在附近的中興官兵自然得常常來市集逛逛，並且跟批發米糧與提供兵器的商賈搞好關係，更重要的是西北的馬匹，官府及反賊兩邊都是一些當地牧民和馬販的大客戶。

又熱又燙的風吹了過來，金思明戴上遮陽的斗笠，斗笠前緣壓得極低，只教人看到隱約的下頜和的偽裝的細長鼠尾辮子，遠遠看去，除了李剛壯碩的身材突兀了些，大約是江湖兒女或行商之人再尋常不過的裝扮。

驛馬澤算是附近比較大的貨運集散地，而且此處有兩條水道流經，水草豐盛了些，也有不少人專門畜養馬匹。

這些邊民的歷史，曾聽人說過，他們的祖先可能最早可以追溯到反抗秦始皇暴政的，卻沒有過江東的霸王志氣，普天下的皇帝做不得，那就沉潛到江湖，於是這裡有了驛馬澤。

百年千年過去了，除了漢族，此地還有不少羌人、維兀爾（維吾爾）人、喀爾喀蒙古人混居，雖說大明王朝已經被滅，韃子的江山愈坐愈穩固，太平盛世裡的各種居民，依然有自己生存的道路，他們不沾朝廷，不曾忘記要做草莽的行當，就算是馬賊或山匪，出了寨子也要學普通商人一般走羊販馬。

怎麼鞭打也不前進的騾子、駝了滿背物資的小毛驢、渾身沙塵的商旅，甚至還有大漠來的幾匹駱駝，在煙塵中行過小鎮的道路，兩邊的店家或攤販，說來買賣也相當熱絡，優閒的逛街百姓，甚至是盡情吆喝的小販，似乎一點也瞧不出數里之外曾發生過多次清軍與反賊的鏖戰。

金思明和李剛停在一間酒家前面，消瘦的身子挑了張桌子坐下，李剛則選了臨河的小座，略顯骨節的手指推開糊著白紙的窗，蜿蜒流淌的水泛著點點碧色，幾株難得見到的柳樹搖曳著，絲絲疏落的柳葉在河面沾起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彷彿深究到他的心底，曾有這般柔軟的形象，一如這水，還有那幾千里之外的某個少女。

李剛摘下了斗笠，抿了一口小二遞來漱口的茶，隨手擱下背後揹著的布包，只有他跟金思明曉得那是什麼；李剛向來刀不離身，為免太過於顯眼，就把自己的金剛碎石寶刀層層包裹起來，瞇著雙眼盯著酒家牌匾古意盎然的篆刻，靜待金思明點了些素菜清粥來果腹。

西北的居民，自古也算是中原地區，秦隴民風強悍，很少能見到這麼具有江南風味的小店。

不過，沒有人知道，這間店是金家堡的人開的，為了是蒐集軍情，以及掩人耳目。

「客官，要不要上西湖龍井？」

聽見自家人的切口，金思明微微一笑：「有沒有君山銀針？」

店小二微笑道：「東邊的商人進了些茶磚，客官不妨去下個街口的鋪子問問。」

「下回有人會送最新採的茶過來，告訴掌櫃的，等我的消息。」

「沒問題。」

一來一往的對話，聽不懂的人會覺得彷彿雲裡霧裡，根本摸不清這是關於幾種高級茶葉的討論，還是勸說茶商的私下買賣。

金家堡豢養著許多死士，任何時候，只要堡主一聲令下，他們可以為金思明去刺殺任何一人。

小時候，金思明搞不清老頭子是怎樣將這些人養出來的，但是金家堡的死士似乎還比不上白門的護衛，聽說無論門主身處何地，身邊一丈之內，至少都有四個隨時為白雲起擋劍的死衛，當然金思明有幸未曾見過。

他曾經聽父親提過，白門的護衛都潛在暗處，隨時暴起一噬，武功比起金家堡這些專精火器製造的工匠牆上許多，那些想殺白家家主的刺客，通常會毫無防備地被幹掉，但這只是傳聞，白雲起到底安排了多少名死衛保護他，沒有人知道，金思明曾不只一次想過，假如和白門對上，要如何對付水長老白無庸這樣厲害的高手。

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南少林還存在，惟覺禪師正在打坐，金思明傻愣愣地問過師傅，只得到一臉神秘莫測的笑容，從此他便再不問。

雖然養著無數見不得人的死士，殺人卻不是白門的正業，打家劫舍更加不是，同樣搞反清復明的大業，所有打著反賊招牌的門派之中，根基深厚的天地會為首，再來是好幾個「朱三太子」，除了朱慈璊聲勢最大之外，幾乎已在時光的洪流裡，真正的大明皇孫被許多人所遺忘。

今日的中興官兵，光鮮得可與天地會相媲美，倘若不是白門給了那麼多銀子，或許也無法擴充得如此迅速。

對話中的「東邊商人」，指的就是天地會，或許白門跟朱慈璊的聯絡和資助，惹得天地會上頭也曉得了？

因此，天地會分舵會來打探朱慈璊的消息，甚至是冒著觸犯彼利益此的風險，私底下去幹一些互鬥的暗事，或許他人如何也想不通，金思明卻能體會其間的道理，說來很簡單：世人皆有江山夢。

然而，江山都已經落入滿清韃子手中，為何大家還要如此內鬨？

煩悶中，金思明吃了點齋菜，忽然發現李剛沒有下箸，心知這個弟弟向來無肉不歡，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剛，沒胃口？要不要添點葷的？」

「不必。」

「一直瞧著窗外，想什麼呢？」

李剛沒有回答，瞥了大哥一眼，好半晌纔沉聲說：「水長老要回泉州，我想託他帶樣東西。」

金思明來了興趣，又問：「給師尊與五師弟的禮物，我已經備妥了。你想的是這個？」

「不是。」

「在想那個叫作『柳兒』的小姑娘？」

李剛渾身一僵，沒有回答自己被點破的心思，金思明看他的樣子，忍不住微哂，但沒有繼續取笑他。

午飯後，李剛逕自晃去一個小攤，西北的行商擺出不少雕琢簡單的玉器，他似乎看中了一對和闐玉釵，來自龜茲的商人價格很高，於是雙方僵持在那兒，買賣不存，講價失敗。

由於他僅僅是個校衛，每個月的份例也只有三兩，全部家當就那麼點銀子，更何況他還來到中興官兵不久，根本就沒有積蓄，李剛一時不忿，又轉向別的商販，卻沒能發現更好的貨色。

金思明見他專門挑選女兒家的東西，暗自還挑揀了出來，料子真說得過去，沒有裂紋也毫無破損，於是將那雕工簡約的一對釵子買了下來；巧就巧在，他同時又看上了一只和闐白玉簪，那簪看似名貴異常，溫潤的雲紋如意上面，還鑲嵌了一粒紅豆大小的珊瑚，望著望著，使便想起那天瞧見的葉知秋，白與紅的誘人和豐腴。

或許，他想買下這只白玉簪，並沒有別的意思，但又不得不懷疑，這些行商使的銷售手段，先用一對玉釵吊起胃口，再用高價吊得人半饑不飽，非得加價買下不可。

奸商笑得眯了眼，臉上只見四條月彎兒，皺著高鼻頭「嘰哩呱啦」說了一片，什麼碧月明珠、七寶白玉、珍珠珊瑚、龍獸四方鼎、蜃涎香、紫石雕刻，還有鏤金鐲子……連西北邊疆帶來的馬騾都在買賣之列，就是不說他想聽的價格。

講價許久，龜茲玉商那翻臉不認人的神情，以及這幾樣女人物事價比金貴的行情，直到後來，還是讓金思明恨得牙癢癢的。

基本上，逛大街的人們都很無聊，哪裡有異動，就纏到哪裡去。

商人的網張得很闊很遠，滿街的人也給粘來，朝著不少亂七八糟的物事挑揀喊價。

譬如龜茲商隊，或者藍田玉販，這年頭想買好東西，一琢磨就得找他們，金思明看著那些笑得賊奸的商人，也不免惦了惦自己荷包的份量。

驛馬澤西邊的街廓，是羌胡雜居地，許多西域客商都住在這條街上，有的還就熟借住在附近的民居，天氣好就擺攤，變天了就走人，回族看來也不少。

李剛在鬧市踅了兩趟，看了許多的攤販，也去了幾間小店，怎麼也找不著能送給柳兒的禮物，臉色變得有些臭。

金思明故意問他：「想買什麼，要不要老哥哥給點意見？」

李剛抿著唇，搖了搖頭。

這小子裝懵扮傻，難道他不會從別處下手？

金思明有一個好處，他不喜歡把任何事情一下子說破，許多秘密藏在心底，為彼此留點面子和裡子，是他自認還算不錯的好品格。

「阿剛，時辰不早了，咱們辦完事，還得回去覆命。」

李剛好似咬到了舌頭，蹙眉站在那兒，遠遠望著那些販賣玉石的行商與攤販，面露難色：「我還想再瞧瞧……」

金思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想看什麼，咱們一起過去？」

李剛搖了搖頭，臉色相當鬱悶。

金思明一路止不住的得意，他就猜這傢伙一定在痛惜那對髮釵，龜茲人鼻子翹翹的，眼睛深深的，又很會講價，以他這種個性來說，根本不會願意跟那些行商耍心機來講價。

「走吧。」

「嗯。」

李剛不無遺憾，見他這麼氣悶的模樣，金思明跨在馬上，很輕鬆地跟著他走，摸了摸懷裡包好的東西，嘴角忍不住的笑意。

備註：

（一）清代和闐白如意點珊瑚玉簪，如圖所示，這是一種類似扁方的玉簪，當時相當流行的簡單雕刻，也具有期許佩戴者生活如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