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如夢、如電亦如幻，那麼，假如永遠能沉睡於虛無之中，或許就能活得不那麼痛苦了。

李速第一次從惡夢中驚醒。

滿頭大汗地從床上蹭起身，發現身上是陌生的被褥，半閉的窗戶外透著幾許光亮。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他一時沒弄清楚，眨了幾次眼，讓混亂的神智得以清醒。

幽暗的少女閨房中，李速醒了過來，他覺得自己彷彿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自己化為夜行怪物、吸血蝙蝠，或者是巨大的迦樓羅鳥，渾身充滿了無比的力量，並且到處獵捕吐出毒物的大蛇。

不過，夢境依然是夢，醒來之後一切都有些不同以往。

李速打量著這個光線暗淡卻很溫暖的房間，看來這裡的擺設都是按照某個女子的喜好來佈置的，簡單的紗帳錯落有致，隱約間能看到紗帳的盡頭一張暖色調的矮榻。

窗下一張小小的酒紅色紅檀木小凳，上面鋪著厚厚的軟墊，一張小矮桌擺放在旁邊，幾口同色系的小箱櫃，八仙桌，甚至還有棋台、琴架……以及小型的書桌、櫥櫃。

李速相信，這些一定是花費了不少女兒家心思的，他從不喜陽光過於刺眼之處，這房間的昏暗正適合居住，而且也有些眼熟，可惜他想不起來到底何時見過了的。

發現他醒了，金由命蹬蹬蹬跳到他跟前，傾著臉微笑道：「李大哥醒了？」

李速有點茫然，頭很疼，有些像高燒時快要裂掉的飽脹感，可是更痛的是右邊肩膀，他從睡夢中醒來，腦海中滿是記憶的殘片……彷彿是前世的、今生的，像漫天飛舞的破碎紙片，抓不住，卻又清晰可見。

碎片的內容，有冰冷的，更多的是一些狂喜和殺戮的瞬間。

以及，他夢見自己摟著朱成碧，然後大膽親吻她的春夢。

李速紅了紅臉，不敢再閉上眼睛，總覺得如果再進入睡夢，就會記起一些不願記起或者很想放肆繼續追憶的東西，然而腦海中那一片空洞，卻又深得不見底，帶著魔魅而神聖的氣息。

他直起身，驀地驚覺自己僅僅穿了條褻褲，繼而注意到自己躺在金由命的房內，連忙隨手想拿件袍子披上，卻見都是女孩家的衣物。

房間裡沒有別人的氣息，有股少女身上的幽香，隱隱傳來口鼻之間，他很窘，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望著金由命發傻。

即便自己還是很困倦，但不敢再睡，李速思索了一下，乾脆摸索著找到皺成一團、帶著泥漬與汗味，甚至染了點血腥氣的黑色外衣，胡亂套上之後，就想立即走出這個房間。

「你要去哪兒？」

「呃……」

李速困窘地站在那兒，結結巴巴地，簡直說不出話來，猶如做夢一般，慢慢轉身，緩緩望向那個少女。

房內，金由命一見到他的模樣，驀地自椅上跳起，那緊張的模樣使得素來不苟言笑的李速臉上，竟然出現瞬間的呆滯，眼神中閃爍著難堪、震驚、迷惘和不知所措，因為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怎麼會跑來她的香閨。

金由命走了過來，扯住他的袖口，說道：「你身上還傷著，這件衣裳也髒了，我給你換一件吧？」

李速訥訥地點點頭，又把披在身上的黑衫脫了下來，而若他沒看錯，金由命臉上應該是一種欣喜。

隨即，他小心翼翼地張開手臂，小心翼翼地觸摸自己的胳膊，一寸寸地往上摩挲，到了受創的肩膀，再往上移，摸上那止住血的窟窿。

「這是──」

「你被壞人傷了，不記得了麼？」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臉上表情愈來愈迷惑，又想起夢中與朱成碧擁吻的迷醉，彷彿癡了一般。

金由命接過他的外衫，紅著臉低頭摸了摸那摻雜了泥土氣味的濕潤衣服，好像通過這等儀式，確認自己和他的親密關係，顫抖的雙手也傳達出內心的激越。

李速迷醉於夢境，神情間的怦然感染了她，或者說，在這一刻，他們兩人所思不同，都陷入各自的情緒之中，難以自拔。

猛然間，金由命將那黑衣扔到一邊的桌上，一下投入他懷中，緊緊抱住李速，勒緊他勁瘦的腰身，恍若生怕一個不察，他便會消失不見一般；可是，這個擁抱無法言明，愕然中，李速本想推開她，又分明感受到的一種迫切和緊張，這份痛苦感染了他，讓他無法抗拒，因為那與他內心的困惑彼此呼應，似是相互共鳴。

很奇特的感覺，但讓他困惑而害怕，好像金由命掌握了什麼秘密，自己卻不曉得。

「我怎麼會睡在妳房裡？」

「是你自己半夜溜出來的，真記不得了？」

金由命的話只說了一半，李速滿臉的尷尬，很想逃走，但是這個摟抱他的女孩，讓他有些猶豫。

「妳別這樣──」

「昨天晚上，你在我這兒睡了一個時辰，還……還親了我，這都能忘記了？」

看著羞紅了臉、一副小兒女狀的金由命，那抓著他袖口的手仍是不敢放鬆半刻，他輕歎，眸底帶著慌亂及淡淡的愧意。

「反正你得娶我……娘都瞧見了，哪曉得你一睡醒就會忘記……」

金由命呢喃地說著，更摟緊那壯碩的身軀，彷彿想讓他的體熱密密實實地裹住自己。

「我──」

等意識清楚後，李速的身子又開始顫抖了，隱約中總覺得自已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的眼裡了無睡意的痕跡，一個機靈抖開了她，一雙猿臂連忙把那嬌柔的身軀拉遠點距離。

「我什麼都不記得，我……」

望著她羞赧的目光和緋紅的臉頰，李速踉蹌了下，第一次有種膽怯的感覺，沒有半點平日的氣概，像是鬥敗的獵狗，縮著尾巴就轉頭扯起桌上那件髒掉的外衣，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不管也不顧後面女孩的呼喚聲，李速恍似被人追殺一般，他奔跑的腳步有些快，幾個輕功起落，大約一盞茶的時間，一路上躲躲藏藏，深怕讓人發現自己從女眷的房舍衣衫不整地衝了出來，只是一分神的時間，已經見到了「思俗居」不遠處的房頂。

晌午的陽光很是熾烈，他渾身大汗地奔回住所，但見李剛正要出門，問道：「阿剛，二師兄呢？」

李剛搖了搖頭：「他不在。」

「他是不是去庶務司了？」

「大概吧。」

李速有些神魂不定的模樣，讓李剛也有些側目，他連忙轉了個話題：「阿剛，你要去哪兒？」

李剛仍是一臉酷樣，說道：「操練手下。」

雜衛兵早上和傍晚特別忙碌，午後還得幫著火頭房，接著要去伙夫那兒收餿水，因此李速明白他說的「操練」，可能是雜務以外的活動，畢竟，李剛手下將近五百人，也算早晚輪班，事情更多得要死，光是洗那些馬子（馬桶）就忙不完了。

關於金由命的事，由於李剛和金家人本就有隙，除了金思明以外，李速也沒打算聊這些私事。

或許，李剛心中還有旁的打算，因此沒有多說幾句，只對這個三師兄微微頷首，也就轉身走了。

李速很是煩躁，回房裡梳洗了下，看外面日正當中，雖說曬得頭暈目眩，肩上受傷的創口也有些疼痛，腹內似有股飽足感，怪的是肚子倒不怎麼餓，所以還是直接跑去庶務司找金思明。

所幸，金思明也等著見他，午間沒有外出用餐，正在批著公文，用腰上繫的綬印蓋上戳章，手邊不少文件，還有防守形略軍務等，都要他一一審閱。

「二師兄！」李速一進門，就連忙衝到書桌旁邊。

金思明抬起頭來，靜默好半晌，平靜地說：「……你終於來了。」

李速有些詫異地問：「師兄在等我？」

「嗯。」

「這圖紙是舊型火銃所改的麼？」

金思明點頭：「前朝火器內藏燈油，但引線燃後仍不足以對抗韃子的輕騎兵，鉛彈擊射的準頭也差，倘若對上他人還有點用處，所以我打算讓火銃營改良二三，日後便能實地應付圖海調來的清軍。」

「真好，」李速呵呵一笑，「二師兄這個構想若能實施，我就讓鬼馬十三騎來使使看，狠狠打垮那些韃子！」

金思明瞧著他，這個三師弟，自己從小看著他長大，某些時候，一個人看似有無心機並不能盡信；有些人外表天真，內心卻深重老成，有些人則外表嬌媚，骨子裡卻矜持保守。

他想起暢春閣上的那名女子，又回憶起數個時辰前交手的喪屍，面對這個師弟單純良善的眉眼，忽覺冷暖相摧，人生無常，熱血與心寒不能同時……

他喃喃道：「《金剛經》中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曾經禪宗祖師的六祖惠能在出家之前，聽到有人誦讀此句，當場頓悟而決定遁入空門，所以咱們心中所生的妖魔，或者暗藏的鬼魅，可能都是偏執於色相所產生。」

李速聽得一愣一愣，只覺得師兄語意淒然、感慨良深，彷彿霎時看透了塵世。

備註：

（一）上圖為明代的中國式手槍（金屬火統），有三個噴射火口，引燃後可以連發攻擊，除了射出鉛彈，也能當作噴火槍，手執桿中有油料灌入，噴發火焰最長有三尺遠，在明朝初期成祖五度北征之中開發出來，專門對付重裝騎兵（如上圖左邊的鎖子鎧重裝騎兵）。

（二）這種設計為近身搏鬥的火器，由於火藥的發達，在明朝對外的各項戰爭中，對抗北方韃靼與瓦剌都有相當的優勢，後期還製造出各種複雜且有巨大殺傷力的火銃，而且明代中葉以後朝廷不注重火銃革新，可惜到了滿清入主中原，沒有持續發展，導致各項火銃研發技術大多失傳了。

（三）《金剛經》引用內容：「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這裡說的是人的內心該如何尋得「清靜」的方法，要排除「色」和貪求各種享受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