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好，拂柳學院裡面傳來朗誦的聲音，從七至十五歲的學童們，以各式各樣或清脆、或變聲、或低沉的音調，閱讀聲全都縈繞在人們耳邊。

看了將近十天的白夫子上課，朱成碧覺得相當無趣，除了一個比較調皮的小胖之外，活潑的阿牛變得沉默寡言，其他的孩子們有家長或母親在場，也都乖得跟什麼似的。

好無聊啊好無聊，就這麼平板板唸課文，然後慣例練習寫毛筆字，這些鄉下佃農的孩子，家裡哪有筆墨可以練字呢？

因此人人到了課堂上，都想盡辦法跟白雲起搜刮寶貝，有的婦女拿柿子乾換走了一枝湖州筆，有的阿婆用自家做的兩罐蜜餞交換筆墨，為了搶到書院的好硯台，一大籮、三大筐的時蔬鮮果，都讓這些農民們時不時送過來，貧窮卻熱情的人們，總是不忘用自己的方式，來回報這間私塾在教育農家子弟上面的貢獻。

作為一個老師，白雲起上課的方式非常糟糕，當然他是一個很有想法也很有學問的人，是個一流的學者，不過卻是個最差勁的指導者，不管學生聽不聽得懂，上課都上自己的，不聽學生說話，完全不管學生的想法。

阿碧看不過去，課後就會跟他討論如何改進，最近幾日感覺上教學變得圓滑多了，少了那股帶刺的感覺，也會偶爾跟學生說笑了。

又聽白雲起吟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的第一篇，說的就是學習的重要性，以及讀書之樂――」

屏風後面，柳兒皺皺眉頭，瞧了瞧書本上那串文字，又茫然地看著朱成碧。

阿碧立即解說：「經常來上課，孔老頭有徒子徒孫不就高興了嗎？遠方來了朋友，念書很煩也會感到快樂吧？連夫子也無法理解的難題，學生故意問了，孔老頭也不怨恨，這不就是君子的表現嗎？」

又聽白雲起朗誦：「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阿碧說道：「孔老頭說，一個腦子有病的人，就連自己能幹啥都不知道了，更麻煩的是，這種人也搞不清楚別人在想什麼。」

白雲起蹙眉：「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阿碧微笑：「孔老頭又說，他知道什麼呢？他真是個無知的老人啊！有個笨蛋問他在想什麼，孔夫子的腦中卻一片空白，只能發起牢騷，抓著兩只耳朵，竭盡腦汁也不曉得自己算是個什麼東西。」

白雲起繼續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阿碧說道：「孔老頭跑去河邊，一個人自言自語，發現河水流了這麼多年，白天晚上來看都沒差別了！」

白雲起又道：「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阿碧嘿嘿一笑：「孔老頭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原來他沒見過幾個人明白道德廉恥，是因為大家都很好色啊！」

白雲起一臉僵硬，在學生們的嘻笑聲中，惱怒地走到屏風那邊，瞪著她道：「又在胡扯什麼？存心搗蛋是不是？」

阿碧嘟起嘴：「能不能不上《論語》啊？天天讀這個，之乎者也繞來繞去，悶都悶死了。」

「那我上課講什麼？」

「給孩子們說故事吧！」阿碧微笑道：「《三國演義》怎麼樣？還是《御貓三戲錦毛鼠》？」

白雲起嚴肅地說：「這些學生應該先懂得孔孟之學，那些歷史故事或者稗官野史，以後可以慢慢說。」

「你要是繼續講孔老夫子這一套，大家都要打瞌睡了呢！」

白雲起想了想，又看了看十幾個萎靡不振的鄉下孩子，終於點點頭：「有道理。」

原本昏昏欲睡的學童們，聽見白夫子要講故事，個個抖擻起精神，歡快地等待著。

於是，大家扔開了那本只有白底黑字的無聊《論語》，睜大著眼睛，聽白雲起講三國風雲，說道桃園三結義，關公是如何耍大刀，張飛又是如何勇悍，東漢末年群雄並起，那是一個多麼惹人懷想的年代，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英雄與猛將。

這一天，就這麼稀哩呼嚕過去了，阿碧覺得心情放鬆，柳兒聽得相當神往，只有白雲起還是皺著眉頭，對於學生們輕易拋棄孔老夫子的課本，感到些微挫折。

晚膳過後，白叟到客房照料柳兒去了，只剩下白雲起和阿碧，兩人坐在綠竹齋喝茶，神色自若地閒聊著。

白雲起先開了口：「為何這麼急著把李剛趕走？」

阿碧冷哼：「他不安好心。」

白雲起挑眉：「李剛？我聽東鄉大夫的說法，他的肩傷未癒，腿傷也很嚴重，若是等上幾天，住在咱們這裡都沒問題。」

阿碧不悅地說：「讓那種人住在書院，不怕有人說你被戴綠帽？」

「怎麼可能？」

「他刮了鬍子，外貌最少年輕十歲，那麼一個英挺的大個子，配上我這麼個大美女，白夫子就不怕人言可畏？」

白雲起失笑道：「又來胡說。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當這是王八配綠豆，誰見了都能對上眼？」

「呸，就你看不上我。」阿碧撇撇嘴，瞥了眼這個挺拔修長，俊逸清雅的男子。「反正啊，我們給南少林的禿驢賣點面子，你也會活的長長久久，像王八那樣。」

白雲起無言，對那個「王八」一詞很是介懷。

「李剛對我們沒有惡意。」

「他對柳兒不懷好意！」

白雲起一愣，暗忖半晌，又道：「你不是想用小柳兒來牽制李剛？」

阿碧怒道：「你以為我只想著要利用人嗎？」

白雲起沒有回答，只是瞧著她，臉上帶著憐惜。

阿碧黯然道：「我利用別人，只是因為我要活的好好的，我要活得比王八還要長。」

白雲起勉強的回她一笑，跟著安慰她道：「不錯不錯，本少擔保，朱家的子孫肯定比王八還王八……」

「去你的！」阿碧憤然地轉過頭，為自己倒了杯茶。

「上元節的一切都布置好了，我們都沒有退路，你明白自己的身分，此事非同小可，還得穩住台灣天地會的那幫人。」白雲起戳戳她的手臂。「別背對著我，那樣我就不知道該同你說些什麼了。」

阿碧轉過身，瞪了他一眼，問：「你是屬王八的？」

白雲起愣了一下，「為什麼罵人？」

「不是屬王八的，為什麼老咬著過去的事情不放？」阿碧白了他一眼，繼續道：「師兄這麼聰明，又怎會不知道，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有些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

兩人對望著，這個美麗的人兒是那樣耀眼，修長如玉的手指間，臉蛋微微地仰起，一頭烏黑的青絲順著瑩潤的肌膚瀉下，柔和的宮燈照耀著她撫著長髮的纖手，姿態風情入骨，白雲起有些癡迷地看著，這樣的阿碧，實在是一種極致的誘惑，可惜啊！

「最近妝化得不錯，每次你來搗亂，課堂上一半的男孩，全都偷偷瞧著屏風後面。」白雲起搖頭嘆息：「讓你來旁聽，於我這個夫子，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啊？」

阿碧呵呵笑著：「師兄開什麼玩笑呢？」

她的臉紅豔豔的，眼裡泛著流光，白叟剛進門換茶時，就見白雲起溫柔地幫她梳理長髮，朱成碧則拿銀簪挑了挑燭心，兩人動作親暱，就如同真正的夫妻一般。

老人不忍打斷這溫馨別樣的氣氛，自己稍微退後，站在一邊不敢說話。

「老白，我的小寶貝睡著了？」

「是。」

「那你也早點去休息吧。」

阿碧半眯著眼睛，那張堪稱絕色的臉，因為喝了熱茶而帶著些許的紅暈，美得如白玉初胎、雲破月來，白叟看得有些目不轉睛，只覺得：朱姑娘真是他所僅見最漂亮的女人啊。

「吶，我能不能問一件事？」懶洋洋的開口。

「請問。」白雲起微笑。

「小白，你們主僕兩個在一起多少年了？」話是不緊不慢地說，話裡面的八卦味道可是一點都沒藏。

白雲起悠然回憶道：「從我娘離開白家開始，也有好多年了呢。」

「有十幾年了？」

「嗯。」

「真羨慕你們，」阿碧微笑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人過來的，家僕全都死絕了，幾個叔叔也散居各地，生死未卜……」

白雲起柔聲道：「就算他們都消失了，還有我在的。」

說累了，他們就默默地走，各自回到自己的臥室。

月至中天，柳樹村的人們早就睡熟了，寒夜的星空銀河皎皎，黯淡的光影下只有柳葉還飄飛著，白雲起那一縷青衫的身影，隱沒在夜色裡，像一柱微光，照在幽暗的書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