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寧啜飲著熱茶，回憶起阿碧前些日子拿著杯碟的模樣，逐漸陷入沉思。

四歲時，先皇駕崩，當時由於自己年幼不知事，三哥繼位之後，此後的幾年，身邊的人都怕他染上天花，額娘也請了師傅帶他強身習武，鍛鍊體魄。

六歲時，太傅見他讀書識字過目不忘，滿意地對額娘說：「五貝勒天資聰穎，日後必定是國家棟梁！」正當自己也如此認為時，十歲的皇兄已經正面對上了先帝的顧命大臣鰲拜，多少臣工想欺瞞三哥，卻無人能逃得過他的慧眼。

九歲時，與宗室子弟練習布庫（摔角），同齡的少年沒人打得過自己，結果三哥見了之後，稱讚他身強體壯，兄弟們帶著一幫孩子，為了三年後的一場計畫努力練習，但是他根本不曉得皇上的真正打算。

十歲時，他可以拉滿彎弓，馳騁於皇家獵場，自在騎射，然而，三哥在多倫會盟拉開硬弓，卻能一箭命中百尺外的靶子，令在場的蒙古王公驚駭不已；當他獵到了人生之中第一隻兔子的時候，三哥已經能夠在一天之內射死三百隻。

十一歲時，三哥找來了一個討厭的日耳曼耶穌會教士，讓那個禿頭的紅毛教授算術，做了一晚上的幾何證明題，他卻一題也解不出來，第二天一早，三哥還能找了兄弟幾個出外游獵，盡興馳騁，以至累垮了三匹馬，還有福全與他兩個兄弟。

十二歲時，三哥讓他率領一群八旗子弟，和滿州第一勇士鰲拜打布庫，一聲令下，人人懾於皇上的威嚴，個個想要獲勝，勇猛出擊，連他也衝上前又踢又踹；可惜那天出師不利，遇到此生最強勁的對手，更糟的是，當鰲拜把他打倒，用力壓在地下時，還是三哥出手相救的。

當時鰲拜已經氣得癲狂，命在一線間，腦海中只能想到兩個人，一個是額娘，她說：「常寧，你是最聰明的孩子！」另一個就是布庫師傅，他說：「五貝勒啊，您現在的功力已經是京城第一了！」於是，他得出一個結論，他們兩個是天下第一騙子！最讓人惱怒的是，他在鰲拜手下毫無反抗之力，對方像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一腳把他踩在地上，當三哥讓人去救他時，他一臉不相信地直瞪著皇上，心想：「原來『京城第一』只是個幌子，自己和一群小鬼，都是鰲拜的手下敗將！」

十三歲時，他因著皇上智擒鰲拜的計畫，被封為「和碩恭親王」，那個「恭」字，可以說是最大的稱許和榮耀，畢竟是只有十三歲的親王呢，是大清開國以來最早封王的貝勒呢！連額娘都笑盈盈地，說是二哥福全那個「裕親王」只是順道封賞，最得皇上歡心的是他這個五弟，未成年便已離宮建府，就是由於當日拿下鰲拜的大功勞。

可是，常寧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他完全明白了，一切都是皇上的計畫，比如擒拿鰲拜，或者平定耿精忠與尚之信的三藩亂事，就連自己也不免暗嘆：「其實最聰明、天下第一的男人，就是三哥啊！」

十五歲那年，除了吳三桂之外的三藩之亂平定了，該殺的也都伏誅了，這時常寧又接到皇上的命令，說是要對付台灣鄭家的反賊，所以就連自己迎娶福晉，都得低調進行，生兒子的事情，也一再往後拖延，而三哥已經有了兩個男孩，連太子胤礽也滿周歲了。額娘總是私下嘀咕著：「家裡養著五個女人，早點讓她們懷個崽，也好讓娘抱抱孫子啊！」皇后剛死不久，三哥還在哀慟之中，說什麼「生兒子」，想礙著皇上的眼啊？別努力蹦出了個帶把的，卻掉了頭上的親王帽子！

十八歲，那年十八歲了，終於讓側福晉迸出兒子來，除了兩個通房丫頭，其他的女人就是麻煩，成天在府裡鬧著，也不讓人安生，記得那年一個薩滿曾對他說：「王爺，您這一輩子可不要出遠門啊！如若出遠門，必遇剋星。王爺一生……一生……」後面說的什麼，他早就忘記了，當時覺得自己即將南下蘇杭，遠離那些惹人心煩的家眷也好，皇上正是用人之際，就算有了納蘭容若此等人才，還是需要一個兄弟來幫忙對付反賊，所以根本沒把此話放在心上。

十九歲了，他來到了泉州，一路追緝天地會反賊而來，皇上成立南書房，就是為了對付這些前明叛逆，結果出了岔子，佛朗磯人賣了兩千火砲給反賊，反賊還弄了不少銀錢，打算擴增海上軍備，他卻查不到什麼消息，現在煩得要命，還得對付找上門來的東印度公司那批吃人不吐骨頭的荷蘭紅毛！

更糟糕的是，今年他廿歲了，漢人說這年紀是「弱冠」，不過那些人剃頭之後，已經無法束髮戴冠了，倒讓他著惱該如何砍那些反賊的腦袋，南書房行走的那幾個老傢伙，還有在京城殷殷期盼的皇上，密令一道道來了，教他怎麼消受得起？

最麻煩的還有那個朱成碧，真美的一個女人，比他所有的妻妾都漂亮太多了，那麼嬌豔、如此開朗，樣樣都吸引著自己，可家裡的庶福晉剛生了兒子，要他怎麼跟額娘開口，把朱姑娘抬旗扶正？姓朱，漢女，身有婚約，不許納房，還要他休了所有的妻妾，皇上那關不好過，家裡那幫子的皇親國戚肯定也過不了關！

皇上當年痛失皇后不說，就連納蘭容若也學了漢人的那一套，只娶了一個妻子，結果老婆死了傷心得跟什麼似的，他可不想只為一個女人憂思難受，可老天就讓他遇上了那樣一個禍水！有了未婚夫還出來招惹他！

看吧！遭到報應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個薩滿巫師說得可真準啊！.

常寧灌下最後一口茶水，拍了拍手，讓等在門外的楊烈進來，後者走到華麗精美的屏風邊站定，伸手將床邊一盞細巧的宮燈向左轉三圈，又向右轉了一圈，輕微的「嘎吱」聲響起，牆邊頓時出現一條幽暗的通道。

回頭掃視了一圈房間內外，剔紅已經被王公公帶出去了，所以楊烈拿起一盞小巧的蝴蝶燈，閃身往暗道中領頭走去。

幽暗的密室中，是一張偌大的床塌，上面躺著一個朦朧的身影，那人渾身是傷，五花大綁地倒臥其上。

常寧開口道：「聽說，泉州所有的娼館都和你進行一些買賣，比如營私，或者傳遞消息，讓你抽佣。是吧？」

楊烈走了過去，扯起那人的衣襟，一臉凶惡：「說！」

「小人只是個地頭，年年給這些花塢抽成賺點銀子，不過無本營生……」

楊烈歎一口氣。「少說廢話，把之前講的，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是！」那人戰戰兢兢地說道：「從去年開始，有人給了小人五十兩紋銀，要小人定期在幾家窯子的窗口注意紅燈籠，然後讓手下搜羅鐵器刀具，還有一些火藥，分批送到那些有掛上燈籠的地方，自然有人接應――」

楊烈問道：「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那人發著抖說：「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一臉拉扎的鬍子，出手很闊綽――」

「是不是這個人？」楊烈掏出一張圖，上面赫然畫的是李剛的臉。

那人連忙指證：「就是他！」

終於有點兒進展，常寧微微頷首，也沒說什麼，逕自離開這個暗室。

即便如此，楊烈拋下這個泉州的地頭蛇，也只能愴然地歎一口氣，都說要抓反賊，現在已經是草木皆兵了。 

緊了緊腰間的佩劍，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天快亮了，河水兩岸紅了徹夜的花燈，還沒有完全熄下去。 

盡了一夜的歌舞，醉了一夜的殘酒，笑靨如花的姑娘和揮金如土的豪客們，自然無心理會其他，至於明鄭勢力如何，或者江河易碎，只要能夜夜笙歌，誰也不管京城的皇帝換了誰坐上去。 

常寧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情淡漠，如同天邊的一彎隱月，這樣的主子，勾起了楊烈的一抹好奇心。

整整兩年，他幾乎沒有再踏足京城，大哥是輪值赴任的京官，只消不出大差錯，過兩年就可以調回北京去了。 

雖然拒絕不了大哥的誠意相托，頂了這個軍銜做了一年的參軍，跟了此人覆命，捉拿反賊，但下意識之中，他無時不刻不想逃開那座巍峨的皇城，紫禁之巔，總是殺伐隱隱，卻不知道，原來東南沿海的局勢也是如此混亂。 

泉州城裡看似已了結了的前塵往事，仍然如影隨形，時刻在噬咬著大清的基業。 

於是，來了這麼個王爺，有意無意地專討了些難纏的案子去微服查訪，一刻不停地奔波勞累，纔可以偶爾化解深埋在胸臆的隱患；多少人想要反清復明，或者反賊已經清洗殆盡，更嚴重的還有那些外來勢力，紅毛步步進逼，實在讓大家勞瘁不堪。 

現在京城飛書遞來，王爺傳信回京，總得速速了結手上的重案，盡快破獲反賊的陰謀，也好風光回去京城述職。

江湖上的傳言一日千里，他自然也多少知道了天地會的能耐，台灣那群人勾結紅毛，反賊和地痞搭上線，甚至還蒐集鋼鐵準備鍛冶兵器，看似未來又即將在此有場大戰了。 

誰都不能不害怕，也都不能不面對，改朝換代都幾十年了，卻還有許多人在懷念前明的腐敗政權。 

如果還有一個人應該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收拾這個殘局，那也輪不到他。

就連這個王爺，要想對付反賊，背後也得皇上頂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