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相當繁華，正是新春期間，兩岸夾歌樓，三山相掩映。

常寧信步繞出暫居的院子，沿著僻靜的地方悠悠地散著步，空氣中浮動著梅花的清香，各式各樣的琉璃宮燈隱在樹叢之間，河邊垂柳搖曳，嫋嫋如窈窕的美女。

「漂亮的小娘子――」

「親一下啊――」

兩個髮色和長相完全異於中土的荷蘭人，剛剛接受完招待，正各自摟著一個花娘嬉笑著，眼看他們朝著後面的房間走去，常寧皺了皺眉，冷哼了聲，讓王公公領了侍衛把這些人速速趕開，便抬靴朝向夜色更深處行進。

金髮的年輕男子上前恭敬地行禮作揖：「王爺。」

「安德瑞亞？」常寧嗤道：「你不幫我招呼這些東印度公司的人，又是什麼意思？」

「王爺，在下是威尼斯人，中國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教廷那邊對荷蘭人相當不滿，所以無法幫得上忙。」

常寧不悅地揮揮手：「算了，既然你們耶穌會的人都信耶和華，那就幫我連絡佛朗磯人，盡全力讓他們交出火砲。」

安德瑞亞怪腔怪調地說：「王爺，就算我們信的是同一個上帝，在下也無法勸得那些葡萄牙人聽話。」

只聽見楊烈在一旁譏諷道：「那些個『威力』、『荷花』、『葡萄』啥的，不全都是『紅毛』麼？」

安德瑞亞辯駁道：「中國雖大，還有世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閣下不知道這些國家，我看也不足為奇了。」

楊烈很討厭這個怪模怪樣的外籍傳教士，只是哼哼，纔懶得同他繼續交談。

常寧揮退了安德瑞亞，神色疲憊，身邊除了幾名暗衛跟著，誰也不敢打擾他的清靜。

楊烈聰明地沉默遞上一份已經畫押的口供，讓他閱覽，就著隱約搖動的燈光，常寧大略瞄了一下內容，便彎起嘴角，往臬台衙門走去了。

到了子時，手邊還有許多待審的公文，陰暗空礦的密室中，充斥著黑暗陰沉的的氣氛，忽明忽暗的燭火裡，坐著一個模糊的人影，他倦極地瞧著手中的問訊記錄，臉色頗為不耐而煩躁。

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常寧發現自己不論在哪裡，都是個勞碌命，在這美好的新春期間，不能笑傲紅塵，本以為離開京城，大約可以走馬天涯，可是這樣的遊觀理想，估計也只能爛在肚子裡發黴了。

「大人。」一個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

「說。」常寧把手中的鼻煙壺蓋轉了轉，優雅地湊到唇邊左右嗅了兩下。

「暗部最新的消息，說那個叫做李剛的男人，形跡相當可疑，有人曾經看見，反賊劫獄前日，他曾經出現在城中。」

「所以？」

「主子，此人行為鬼祟，面貌又頗似之前獄囚的描述，不如――」

常寧瞥了眼楊烈，頷首道：「你看著辦，早點查出反賊的下落。」

「喳。」

見楊烈退下，另一名黑衣人跪著呈上一個用蠟緘封的黑檀木盒。「王爺，京裡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消息。」

「京裡的？難怪通政司沒有稟報。」

常寧連忙伸手接過，原來是皇上的密令，這道旨意和一份杭州織造的密摺一起送了過來，檀盒上有蜜蠟封條，於是他破封開盒，皺著眉頭迅速閱覽；密摺上說廣州和福州等地「風聞言事」，近來繪聲繪影，傳聞反賊四處流竄，有可能已經逃到這些地方，準備偷渡出港。

從一開始的鎮靜等待，直至一個星期前，常寧已漸漸沉不住氣，暗地調遣楊烈，派出兩大暗首，仔細搜查天地會主腦的下落，可幾經努力，廈門和漳州那裡布下的天羅地網，依舊沒有任何消息，無奈只好回到泉州這個傳說中的反賊大本營，派出四十暗衛輪番守候，可卻始終沒有任何新的訊息。

到了丑時，泉州城裡還是有個亂紅飛舞、燈紅酒綠的地方，正巧立在這橫跨兩岸、貫通全城的州橋之上，當可想見白日裡橋下河水奔流，橋上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尋馨院北角有一座幽靜樓閣，清雅舒敞，與喧鬧大廳和一些包廂遠遠隔絕，此時暮雲低、朔風疾，天空殘留幾顆星子，底下幾盞黯淡的光暈，越過卷起落地輕紗，浮動在室內對坐的男女身上。

平常這個時刻，杯空停，人早散，可就是今天，凝眸處，多少愁緒，都在眉間心上。

未臨其境，已聞其聲，還沒進相思樓，便已經能夠感覺到聲色犬馬的氣氛，笑鬧勸酒聲，歌舞聲飄蕩入耳，走進玄關，更是香風繚繞、姹紫嫣紅，商賈嫖客在窯姐兒身上揩油調情，一個個倚樓賣笑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媚眼含情，這真是冶遊放蕩的銷金窩。

老鴇見到貴客進來，一張臉都快笑皺了，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哎喲，奴家見過金爺，爺好久沒來樓裡，可要安排幾個新來的清倌侍候著？」

「得，就開一局，去流波閣即可。」

常寧眼皮子未抬，身後的王公公已經開口，主子不過是消遣，這等汙穢的地方，他還不喜歡來呢。

清倌，還幾個，主子不過是偶然瞧得上一個姑娘，看這架勢倒像當他們是這裡的常客！

常寧漸漸走近內院，閣中一個女子已經等在那兒了，只見她青絲如墨，白紗遮面，露出嫵媚靈動的眉眼，一雙亮如星辰的眸子顧盼生姿，明眸轉瞬間似喜似嗔，風情萬種，耀眼的一抹紅色貼熨著穠纖合度的身段，顯出柔軟的曲線，內襯大紅襖子，足穿綾襪朱履，媚惑卻不顯輕佻，撩撥著男人心底的蠢蠢欲望。

都說泉州特別動人，南音、泉州北管、拍胸舞、梨園戲、高甲戲，一一在煙花之地上演，而南方女子秀麗雅致，三寸金蓮裹得行進間搖曳生姿，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可以將紅色穿得這麼張揚，卻又魅惑人心。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風月不知心底事，繁華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背窗撫琴的女子正唱著歌曲，調子有閩音特別的悲情，那樣美麗精緻的面孔，兩道彎彎的柳眉下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水汪汪的，當她注視眼前的男人時，似有千言萬言欲語還休，豐潤的紅唇一笑，眉也跟著展開，帶著一股清新嬌憨的孩子氣，乍看下很像柳樹村那個朱姑娘，如果真要細瞧，那副半遮面的模樣倒是有八分神似。

「爺，剔紅唱得如何？」

一曲完畢，女子望向那個自如至終斜躺在椅上的俊美男子，而他目光深沉的凝視著她，在她迎上他時，又幽幽地掠過她，落在她身後的落地紗帘上，女子不禁失望了。

「賞。」

王公公眼清目明，把銀票給了女子身後的小鬟，然後退到一邊，垂手不語，而女子也撤下琴箏，讓丫鬟送新茶過來。

「茶圍」之中，燈光投射在閣樓窗外的水面，波光粼粼，潺潺之中透露著一股難得的幽靜。

柔和的燭光下，漩渦紋紗繡裙，窄羅輕衫，襯出她水透無暇的肌膚，挽得鬆散的髮髻上插著穿花戲珠步搖，襯托出她嬌豔的姿容。

常寧不喜歡她說話，偶爾會聽她唱上兩段小曲，多半的時候，他就那麼不鹹不淡地瞧著人，以致於剔紅曾一度懷疑這位爺喜好龍陽，不過經過這幾回的茶圍開局的經驗，及對此人的神態氣質各方面確認，應該另有隱情。

備註：

（一）東印度公司：十六至十七世紀在東亞進行經濟與軍事侵略的荷蘭官方組織，曾經侵占台灣，荷蘭人被鄭成功趕走之後，依然積極在呂宋島、蘇門答臘等地發展南洋商務。來到遠東的荷蘭人，為了和葡萄牙、西班牙展開商業競爭，西元一六Ｏ二年建立了統一的聯合東印度公司，這就是在遠東顯赫一時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並且把總部建在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專門發展東南亞、日本和中國的經濟軍事活動。

（二）教廷：天主教羅馬教廷，清朝初年早期來發展的耶穌會，早先是以傳教為主，後來為了政治和經濟利益的問題，加上和東印度公司的競爭，因此與信仰新教的荷蘭人產生極多的摩擦，經由歷史證據顯示，明鄭政權早年在海上稱霸，西班牙人與鄭芝龍關係較佳，後來鄭成功打擊荷蘭人，以及康熙收復台灣，都有教廷的些許介入。

（三）「風聞言事」的密摺奏事系統：康熙對於臣工的一切動靜，或者地方上的民情，即使無法握有確切的事證，單憑杜撰或是猜疑，就可以讓官員舉報，康熙晚期非常盛行，但以早年康熙皇帝平三藩、收台灣的成效來看，密摺制度雖未齊備，肯定還是有必要的情報網絡，因此建立「密摺奏事」制度有其需求。

（四）「通政使」：清代遞送摺子的專職機關，凡是京官奏本，或者地方官員的本章、題本，都必須先交到通政司，經主管機關的「通政使」審閱後，再行公文的轉呈和發送，時效上較差，這方式也會造成短期文書壅塞，或者洩露機密，所以「密摺奏事」由親信的臣子專摺奏聞，不經通政司，直接呈給皇帝，密折的封面上並不寫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寫「南書房謹封」字樣，由奏事者親自送到御書房，面交太監，等皇帝批覆之後，再親自面聖領回，後來奏摺制度的範圍擴大，不限親信臣子密奏，一般地方督府、京中大員都可用摺子向皇帝直接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