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了，一早柳樹村響起了唯一的一長串鞭炮聲，阿牛他爹連續兩天「爆竹除舊歲」，村裡的人們也歡欣慶祝新的開始。

不過，康熙十七年（西元一六七八年）的第一天，看來日子並不怎麼好，一大早又變了天，不復前幾日的晴朗暖和，轉而陰雨綿綿。

灰白色的雨點細細地飄在空中，青石的小徑，被雨水沖刷得分外濕亮，迷蒙的天空，綿綿的細雨如絲如縷的灑下，如煙如霧，透亮而晶瑩的水滴，沿著窗櫺絲絲滑落，纏綿輕柔。

柳兒很早就醒來，當她在枕邊發現一個多出來的紅包袋時，心中澎湃起伏，雖然裡面只裝了一個銅錢，卻是她第一次得到的新年禮物。

由於前一天的針灸治療，後來又喝了一大碗黑乎乎的湯藥，柳兒覺得很疲倦，因此起床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其間白叟來了一趟，吃了碗肉粥，再吞下一碗熬好的藥，就這麼渾渾噩噩睡過了春節的第一天。

一連睡了十幾個時辰，柳兒自己也覺得相當不可思議，自她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如此賴床過，她本來不是個貪睡的壞孩子，沒想到住進書院以後，自己卻變懶了，以前寅時起床、戌時入睡，現在竟然昏睡了一整天，真是難以想像。

柳兒問起自己貪睡，阿碧是否會生氣的問題，卻見白叟呵呵笑了：「不打緊，東鄉大夫說了，針灸之後幾天妳會比較嗜睡，這樣可以恢復得更快。」

「真的？」

「妳只要乖乖養傷就成了。」

柳兒怯怯地問道：「這個紅包是阿碧送我的？」

「新年本來就該發紅包，我這兒還準備了一個，就等妳醒來拿呢。」白叟從懷裡摸出一個紅包，微笑地塞給她。

柳兒很是受用，接過紅包的同時，眼底又要冒出淚花了，便忍著發熱的眼眶，甜甜地笑了：「謝謝爺爺！」

白叟摸摸她的頭，這個小姑娘，讓他難得有了想要疼愛的感覺，所以紅包裡面雖然同樣只給了一個銅錢，可是對於從來沒碰過錢的柳兒來說，卻是很難得的禮物。

起床之後，她覺得腰部似乎不怎麼疼了，便大膽下了床，拿著桌上的藥方去旁邊的小廚房，想要幫著白叟煎藥，自己能為老人家做的回報，也就是如此了。

白叟本來不太願意讓小姑娘幫上這把手，可是又抵不過柳兒的央求，所以只讓她在一邊坐在小凳子上面，拿了蒲扇搧著小火爐，只見窗外下著小雨，灶上煮著各式菜餚，初二這天，白夫子要回來了，因此白叟確實得忙著準備膳食。

將近午時，白雲起終於駕著馬車回來了，阿碧在門口撐著一把油紙傘接他進來，幾日不見，兩人有許多話要說，而在這個時候，若是大家圍坐在一起，在餐桌邊圍爐吃飯，縱然進食不能多說話，也讓人感覺分外有過年的溫暖氣氛。

柳兒沒用過昂貴的竹炭，也沒見過煤球，她家從來使用的都是外頭撿來的枯柴，所以幫著白叟生火的時候，把一張小臉弄得髒兮兮的，但是這樣的經驗，卻讓她覺得非常有意思。

當阿碧在廚房看到柳兒的時候，只是「噗哧」一聲，很沒形象地笑了出來，原因無他，只因看到柳兒的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滑稽又狼狽，即使她自個兒從不下廚，柳兒熬藥弄成這樣也實屬不易，心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妳的傷還沒好，怎麼跑來這裡了？」

「我見白爺爺忙得分不開身，就想來幫幫忙――」

白叟說道：「這都該怪我，主人，這孩子怕老朽身子骨不好，所以纔主動來幫忙的。小姑娘還幫著炒了兩盤菜呢！」

柳兒連忙補充：「我睡了一天，腰也不疼了，想要走動一下，總不好還躺著――」

阿碧看著她，輕聲問：「妳是第一次用火炭吧？」

「嗯，」柳兒點點頭，「是不是我做得不對？」柳兒一張小花貓臉緊張兮兮地看著她。

「不是，妳很好，是個乖女孩。」白雲起雋雅的面容浮起淡淡一笑，蹲下身，掏出手帕幫她擦去臉上的汙跡。

看見阿碧連著幾次為這個小姑娘心疼，就算這樣好像有點太過縱容這個傷患，但是一聽到這樣懇切的話語，他是真的有些感動的。

柳兒看著白夫子，能讓他這樣的人為她擦拭滿臉的黑灰，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快來吃飯吧，我一個人吃了兩天的年夜飯呢！」阿碧對白夫子和白叟招招手，又抱了柳兒坐上高腳凳。

柳兒端坐低眉，抬首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那不經意間流露的關切讓她心中一暖，還好，阿碧是明白她的。

本來，一般好人家的過年食物，都是些雞鴨魚肉，然而這回桌上沒了那道怵目驚心的魚湯，讓柳兒鬆了口氣。

一見盤子裡都是肉，白叟立馬幫著夾了許多給柳兒，見她「吭哧吭哧」地狼吞虎嚥，吃得開心之餘，還繼續伸手抓那盤點心，白雲起怕她搆不著，會拉扯到肋骨傷處，乾脆就把她緊盯著不放的幾個碟子，全都貼心地放到她眼前。

白叟將菜端上席後，阿碧隨意地看了一下，光看菜色，便知這番年菜的手藝確實不錯，讓一個老僕負責他們三人的起居著實不容易，這一點，自己是肯定沒注意到，當然，每個人都看到了柳兒背後艱辛的付出。

「小白，這幾日出外都沒好好吃飯吧？多吃點。」阿碧體貼地挾了一塊牛柳，扔到白雲起的碗裡。

白雲起挑了挑眉，他不常吃牛肉，不過想到還有柳兒在場，或許這道菜也有她的功勞，還是淡笑著細細品嚐起來。

「怎麼沒烹調我前幾天釣的魚？」他想起自己曾吩咐白叟醃上兩條：「用鹽巴醃製，我喜歡那味道。」

「呃，」阿碧剛要去夾碗裡的那塊豬蹄膀，纖細修長的手卻僵在當場，她一邊仔細地剔著肉裡的大骨頭，一邊微笑道：「以後誰都不准吃魚。」

白雲起愣了半晌，看了看表情古怪的阿碧，又轉向忙著和一堆吃食奮鬥的柳兒，沒有說什麼，識趣地繼續用餐。

只聽他若無其事地隨口問道：「這個年一過，柳兒就十二歲了吧？」

柳兒點點頭：「阿娘說我是上元節出生的，到那個時候，我就要長一歲了。」

白雲起和阿碧交換一個會心的笑容，白叟也呵呵笑了，天增歲月人增壽，真好。

阿碧摸摸小傢伙乾燥的頭髮，捏捏那張肉肉的小臉，女孩子的皮膚可就是好，細嫩柔滑，簡直讓人愛不釋手，這小娃娃吃得那麼香，她都不禁質疑：白叟做的那些糕點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老人家愛憐地幫柳兒擦去嘴邊的糕點屑，慈愛地對她說：「慢點，芋頭酥還很多，別噎著了。」

「謝謝爺爺！」柳兒大大的眼睛轉了轉，軟軟糯糯的聲音叫得人心底一片柔軟。

「乖，來，讓姐姐親一下。」阿碧湊近柳兒，在她的小臉蛋上猛地親了一口，不經意卻被小柳兒頭一偏，親到了一嘴的糕點屑。

哭笑不得地抹掉嘴邊的糕點屑，阿碧手指點點小傢伙的額頭，「小饞蟲，年菜都沒動，光挑甜的酥餅，不許再吃了。」

柳兒見芋頭酥被拿走，扁起小嘴，一臉的委屈，可憐兮兮地看著阿碧，一邊軟軟地喚了聲，「我從沒吃過這個……」一邊乾脆將嘴上的糕點屑全部擦在了袖口。

阿碧無語了，只能徹底投降。

白雲起微笑地看著兩人，難得見到白叟也一副親情氾濫的模樣呢！

阿碧沒什麼食慾，吃了半碗，就倚在廳裡的軟榻上喝茶，她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小傢伙，貪婪地抱著一盤點心吃得不亦樂乎，小鹿般澄澈的眼眸中，則是滿滿的快樂，還邊吃邊嘟嚷：「好吃，真好吃！」

原來不管在哪裡，這樣的女孩子總是最純真無瑕的，那天直爛漫的笑容，不含一絲雜質。

柳兒的腰不能轉動，所以抬手想要舀雞湯的時候，卻不小心打翻了，白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霎時讓她嚇得縮成一團。

她囁嚅著：「對不起……」又瞧了瞧那碎了一地的破片，心想：這碗會不會很貴呀？

白叟拍拍她的頭：「沒關係的，過年嘛，碎碎平安。」

阿碧擔心柳兒，趕忙過來察看她有沒有燙到，她握著柳兒被捏的有些紅腫的手腕，嘴巴噘得高高的，如同一個生氣的小孩一樣鼓起了臉。

「柳兒，怎麼不當心呢？」雖是譴責的話語，卻難掩語氣的緊張。

阿碧一把將她的手抓過來，眼圈立馬紅了，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只見那只乾瘦的手背上，除了被湯水燙的一小片紅色之外，佈滿了紫色、黑色的斑點，還有深紅色的水泡，那是被油燙過的痕跡，而且是新傷加上舊傷，指間的凍瘡也裂開了。

「真是個傻女孩……」阿碧的聲音有些顫抖，難怪，每次柳兒在他們面前，總是習慣用袖子擋住自己的手，那樣細小的動作，竟然從來都沒有人注意到。一頓年菜，像他們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哪裡知道美味之外，還有個小姑娘付出了多少的艱辛！

柳兒急切的想要把手藏到背後，眼底有些慌亂，不想讓大家知道，自己連做一點小事都會受傷。

白雲起瞭然地微笑，從旁邊的櫥櫃取出一個小瓶遞了過去，只見阿碧抱緊了柳兒，讓她埋在懷裡，這般的小娃娃，叫他們怎能不疼惜。

阿碧擰開蓋子，用指尖挑起淡綠色的膏狀物，輕柔地幫柳兒塗在手上。

柳兒怔忡地看著她，心頭一道暖流涓涓淌過，那般憐愛溫柔的神情，讓她幸福得像在天上飛。

備註：

（一）  煤的使用：中國早在周朝便發現了煤，到了西漢初年便已經進行官方開採，並且使用煤來作為燃料，是全世界最早使用煤的國家，古時又稱為「石涅」、「石墨」、「黑丹」、「烏金」、「烏金石」、「石炭」等，民間廣為使用，至今長達兩千兩百多年；英國官方開採要等到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之前，歐洲歷史紀錄，發現煤約為西元四世紀，比中國晚了八百多年。

（二）  上元節：即元宵節，農曆元月十五日，也是本文女主角柳兒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