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書院的會客廳之中，除了侍立的王公公之外，在座啜茶的三人似乎都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僵局。

近午時分，半掩的竹簾暈染了一室的柔和冬陽，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茶香，還有一絲白雲起常用的檀木熏香，清新溫馨，牆角的兩張矮几擺著幾架琴和箏，微風吹動著懸起的三兩幅畫卷，淡墨與水煙繚繞在一起。

在桌邊，小火爐繼續滾動水壺中的開水，白雲起並非沒有瞧見剛剛那兩人之間發生的小插曲，只是持著手中的一柄紫檀茶筅，攪動茶碗，又在茶盅更換茶葉，動作嫻熟而自得。

在茶炊的木桌底下，則有兩隻手忙著進行追逐閃躲的遊戲，常寧不斷用右手騷擾坐在旁邊的阿碧，阿碧則有點局促地拉開他摟過來的毛手；那只手先是打算摟抱，接著在腰際揉了一下，慢慢地捏了兩把，然後往臀部進襲，手法十分下流，阿碧扭曲著臉拍開好幾回，最後狠狠用指甲掐了過去，這纔在常寧的低聲呼痛中，逃離了那急色的魔掌。

常寧「呼呼」吹了吹自己被掐出紫紅印子的手背，又瞧著阿碧彎起嘴角，似乎很欣賞這樣的潑辣性格，那副可說是淫笑的嘴臉，讓阿碧起了渾身雞皮疙瘩，氣得別了開臉，死都不願意靠近他。

如果三人這樣一直乾坐著，氣氛可能會繼續怪異下去，白雲起思忖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端起茶船喝完手裡的新茶，不料小腿一疼，有只鞋扔到他腳背，一抬眼，看到是阿碧不停地眨眼暗示著，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白雲起輕咳一聲：「常公子，來者是客，在下只讓阿碧拜茶，小可這兒可絕非『茶圍』……」

常寧知道「茶圍」是江南一些妓院的別稱，他如此狹弄朱成碧，行為確實有些不妥，畢竟兩人也只見面第二回，漢人個性扭捏，不像滿人那般奔放，本想收斂一點，但見阿碧怒目而視，脹紅的臉蛋愈發艷麗，他涎著臉乾笑了幾聲，故作姿態接過了美人手中的茶盞，又偷偷掐了她白嫩的手指幾下。

「這是毛尖？」

「常公子猜錯了，只是福建最多的包種茶。」

常寧抿了一口茶水，細細品了品，貌似滿意地點點頭，狀似隨意地問道：「你和朱姑娘認識很久了？」

白雲起寂如潭水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波瀾，很快又平復不見。「阿碧與在下從小一起長大，就像家人一樣――」

「原來也就這麼點關係？」

只聽得白雲起說道：「這麼點關係也就足夠定下娃娃親了。」

常寧冷哼：「本公子自然清楚，強扭的瓜本來就不甜，最多也不過是為過去十多年的感情稀噓一番而已。」

白雲起一向淡定的臉龐上閃過複雜的神色，似掙扎，似猶豫，還有一絲認命的樣子，只說自小便與阿碧定了親，他不能負了阿碧，可說到這裡，像是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朱成碧。

隨著白夫子的訴說，常寧的思維也漸漸清晰，半晌，他嘲弄地道了一句：「朱姑娘上回收了本公子的玉珮，那她就能負了我了？」

白雲起微笑道：「在下一直極為疼愛這個小妹，如若取消婚約，也未嘗不可……」

正當常寧聽了這樣的說法而樂不可支的時候，一旁的阿碧卻連連嗆咳出聲，憋得臉都氣得更紅了。

又聽白雲起說道：「……但是，也幸虧有父母之命，估計朱家怎麼也不會將在下這個寶貝小妹嫁給色名昭著的人，阿碧從小就有『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盼望，小可沒有妾室通房，這也是當初朱伯父讓兩家訂婚的基本條件。」

阿碧萬分同意地猛點頭：「是啊，我嫁的人只能娶我一個！」　

常寧皺起眉頭，如果不是太后的指婚，他現在哪裡會有那幾房姬妾？這下可麻煩了……

白雲起半是試探半是含蓄地問道：「常公子是否娶親，或者已有偏房？」

常寧一怔，從那般態度不難推測，他在京城府裡早就有了極為牽掛的妻兒。

「我十三歲就有了通房丫頭，兒子也生了幾個，朱姑娘，妳真的不能接受做我的夫人？」

阿碧用力點著頭：「那當然！」

「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更何況有些位高權重的人物，多娶幾房妾室更顯得威風，做妻子的本就不該為此吃醋；再說，多幾個姐妹服侍我，幫家族生他幾個胖小子，努力開枝散葉，以後我也有多餘時間陪兒子，這不是很好麼？」

「我呸！」阿碧不屑地撇撇嘴：「我曾發誓只嫁兩種男人，一種是我心愛的男人，和他手拉手，同他真心相愛，一輩子永遠都是那樣，到百年終老時，兩個人合葬於同一個墓穴。」

常寧神色一緊：「那另一種男人呢？」

「一種是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的男人，只要不愛，就算他有多少個女人，我都不會難過，比如小白，我很樂意跟他當一輩子的伴侶，彼此相敬如賓。」

「也不過就多幾個女人，有必要這樣嗎？」

阿碧別開臉，似乎不想同他說話了，這使得常寧更為焦急起來。

「阿碧不願與人共侍一夫，只以夫為尊，小可早年失怙，阿碧又像是在下血濃於水的親人，日後猶如長兄來照顧，合情合理。至於閣下，家裡滿是妻妾，怎麼可能只一心一意對阿碧好？」白雲起答非所問，言簡意賅，卻是把這個問題提升到了一個常寧難以企及的高度。

常寧沉默半晌，道：「容我想想，我家裡……是有些困難，可是我會想法子解決的。」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常寧又問：「真的不行？」

「這就是閣下需要思考的問題了。」白雲起靜默一會兒，淡淡開口。

阿碧幽幽地說：「若一個男人的心變了，十頭牛也拉不回。更何況，有權勢的男人若想娶多少女人，總有他的理由，做妻子的只能睜隻眼閉隻眼，那不是太痛苦了？」

常寧沉默了片刻，愈益煩惱。

這該如何是好？太后當初指的婚，那些妻妾全都是滿族的八旗貴戚，畢竟是政治聯姻，他怎麼可能為了個漢家女子全給休了？更何況，這各方面的因素都要考慮，還得仔細斟酌一下。除了後院的幾個小孩，今年他還生了個尚在襁褓中的胖兒子呢！

白雲起又到：「在下倒是有成人之美的心，只要常公子能符合這個要求，一切都好談――」

阿碧微有驚疑地看了他一眼，常寧這個恭親王一直花名在外，且為人極為囂張，難道自己真得跟這傢伙耗下去？

常寧不知道阿碧心中的小九九，突然間聽到白雲起淡笑謙虛的語氣，還有這番轉折，竟讓他覺得有點無所適從，眼光越過這個書院的夫子，看向了藏在後面的美麗姑娘，再審視白雲起，卻見此人表情淡然，瞧不出任何異樣。

「你說真的？」

「君子一諾，既是婚姻大事，怎可戲言？」

「既然如此，本公子倒要多謝白夫子了。」常寧戲謔一笑，不無諷刺。

「那常公子打算如何致謝？」白雲起神祕地笑了，故意忽視對方話語裡的諷意。

常寧追求美人如此辛辛苦苦，等的可就是這一句，他自幼狂傲，卻從不欠人情。

「哦？那白夫子希望本公子如何謝呢？」原來這個鄉下窮酸書生打的是這種主意，常寧微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阿碧緊張起來，正欲開口，卻觸及白雲起莫測高深的神情，一雙俊目中飽含別樣意味，當下心念微轉，便待在一邊保持沉默。

「不如常公子答應在下一個要求，小可保證是在閣下能力範圍之內，而且對您沒有任何損失。」

「如此本公子便答應了。」常寧頜首，眸光淡淡瞥向身邊瞪大眼睛的阿碧，別有深意地笑了。

「如此甚好。」白雲起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主子，楊參軍領著大夫來了。」門外傳來侍衛的稟報聲。

「知道了。」常寧淡淡地應了聲。

「主子。」楊烈開門走進來行禮，見白雲起和常寧一起坐著喫茶，臉上訝異之色一閃而過。

楊烈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白雲起，見他氣質溫潤，眉目清越，眼眸彷彿沉靜幽深的一泓潭水，月白的素服映襯下更顯得清俊高雅，氣質沉靜，不免暗自記下此人。　

常寧見楊烈似有要事想私下稟報，便禮貌地微笑道：「白夫子，那就先這麼說定了。」

阿碧心裡苦笑，這都什麼跟什麼呢？

旁邊常寧見她嘟起紅唇，激起了戲弄的心情，於是伸出右手握住阿碧的左手，親暱地在她耳邊輕聲道：「美人兒，可千萬要等我回來啊！」嘴唇還惡劣地輕輕舔了一下那粉嫩的耳垂。

阿碧身子一僵，像是被蛇在那兒咬了一口那般，馬上閃得遠遠的，一時間如玉的臉龐上飛起一抹怒色，耳根處都是緋紅一片。

常寧憋著笑，想不到這個漢人姑娘這麼容易臉紅，太可愛了，順手又想貼近她，輕輕喚了一聲：「寶貝兒？」

阿碧憤怒地瞪了他一眼。這個傢伙，果然是色心不改！

這一番舉動看在旁人眼裡，如王公公和楊烈，卻覺得像是打情罵俏，親密無間，直到常寧收回了嘻笑的表情，那看似文靜矜持的嬌豔姑娘則仍然羞怯地低了頭，故意把臉撇向一邊去了。

備註：

（一）茶筅：用竹子製成，洗滌茶具的刷帚。

（二）茶碗：盛茶水的碗，容量較一般茶杯為大。

（三）茶盅：盛茶用的陶瓷碗。

（四）茶炊：一種燒水器具。用銅鐵製成，具雙層壁，於中間燒火，四周圍裝水，供沏茶時使用。

（五）茶船：放在茶碗下，承托住茶碗的碟子，富貴家茶杯用托子，其形狀狹長如船，故稱為「茶船」。

（六）茶圍：妓女與尋芳客打情罵俏、說笑調情，許多明清時期的文人喜歡這種調調，也作為狎妓的代稱。

（七）拜茶：請客人飲茶的敬詞。 

（八）包種茶：一種產於福建武夷山的青茶，將同一株茶用數種方法焙製，每種用無味的高級棉紙包裹，放在爐中乾燥而成。

（九）毛尖茶：一種茶葉，在烘青茶中，選取優越和品質優良的幼嫩芽葉，經過精挑細選，專工焙製而成，其味淡而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