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時刻，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朱成碧檀口輕啟，貌似就化解了所有的危機。

阿碧走到柳兒的身邊，蹲下身摸了摸她小小的腦袋：「真可憐，家裡沒有一兩銀，傷成這樣，教姐姐怎麼跟妳爹娘交代呢？」

常寧聽到她說的話，微微蹙起眉頭，臉上神色有些不豫。

柳兒雖然很喜歡美人姐姐，喜歡那白皙修長的手指揉弄她的臉，然而那股冰冷的視線，讓她猶如被蛇盯上的老鼠，只能躺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戰慄著。

見他沒有任何反應，阿碧決定乘勝追擊：「吶，常寧，你說我作為小柳兒的芳鄰，卻讓小姑娘癱了或死了，人家父母想不想狀告冤屈，衙門會不會派人來鎖拿我呀？」說著，又抹了抹眼角，可憐兮兮地瞧著他。

「這――」常寧思索片刻，勾了勾手指：「楊烈，去城裡找個大夫，速速把事情辦妥。」

楊烈一頓，立即傾身領命，先是警惕手下注意一旁默立的李剛，又扭頭瞪了一眼那個艷麗妖嬈的女子，總覺得這個姑娘似有古怪。

稍頃，他呼嘯一聲，召來自己的坐騎，便俐落地飛身而上，便往柳樹村外去了。

眾人見狀，這纔明白柳兒終於能撿回一條小命，不是這個京城來的大爺大發慈悲，而是有了阿碧姑娘的照拂。看來這白夫子的未婚妻不但貌美，還有顆救人於水火的善心啊！

此時，一旁的白雲起忽然開口道：「常公子，小可覺得，這麼一大群人站在『拂柳書院』之外，萬分不妥。」

「哦？」常寧冷哼，「有何不妥？」

白雲起緩緩說道：「依照《大清律》規定，凡漢人卅人以上集會者，以謀反罪議處。不知道現在這算不算？」

常寧本來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上的扳指，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著，久久不語，此時卻又皺起了眉頭。

驚駭的村民一臉的認命，白雲起面上泛著一抹淡哂，阿碧沒心沒肺呵呵笑了起來，柳樹村長則時不時擦著額頭上的汗。

常寧依舊是冷冰冰的神情，嘴角掛著一抹嘲諷，身邊的數名護衛面無表情，斂眉垂首，卻沒有半個人敢接口。

只聽他寒聲問道：「那你說，本公子該怎麼著？」

白雲起微笑地說：「就不如讓小可做個東道主，請常公子入內一敘，素果薄茶，不知如何？」

常寧環視一周，除了他的侍衛，這裡圍成好幾圈的人牆，確實超過卅人以上，所以這樣的提議，確實再好不過了；他現在是微服出宮，既然是辦差，也不能鬧得滿城風雨，若是弄得泉州還得派人來，讓事情搞大，就會有些不妙。

於是，他讓護衛把王公公拖去一邊弄醒，然後囑咐他們，告知村長立即散了人群。

恭親王到「拂柳書院」的休憩時間，侍衛僕從都摒聲靜氣守在門口，井然有序卻無半點聲息，整個院子裡安靜得只能聽到輕微的風掠過柳樹的聲音。

柳兒躺在一邊的草地上，詫異地看著事態發展，而憂慮的李剛則蹲坐在其旁，安撫地用手指梳開她糾結的髮辮。

竹製的欄杆邊，站著那個俊逸男子，青衣淡泊，長身玉立，如墨的眼眸平靜如水，靜靜地將那扇大門緊閉，然後拍了拍手，招呼老僕端了茶水過來。

黃衫的阿碧微笑著緩步入內，微微散亂的黑髮及腰輕垂，纖長濃密的睫毛下眼眸清澈深邃，如水的眸光淡淡掃過守在門口的一眾人群，最後將目光定在常寧身上，嫵媚一笑。

常寧看著她，癡了好半晌，直到王公公一臉驚慌地捧著東西跑了過來，這纔面色一整。

「啟稟主子，上周吩咐屬下備好了禮品，是不是……」王公公恭敬地詢問。

錦衣男子微皺了眉頭，道：「既然如此，還不趕快把禮物呈上，讓朱姑娘瞧瞧？」

聽聞此言，阿碧臉上一喜，纖長的手指拂過被微風吹亂的髮絲，立即接過那宦官遞過來的一個嵌了金絲八寶的木盒，像是要仔細看清裡面有些什麼寶貝；又發現白雲起輕咳了一聲，似乎在警告她，不要不顧著姑娘家的矜持，她只能吶吶把禮盒扔去一旁，終是垂下了眼簾，嘟起了紅唇，好半晌都是極為不悅的神情。

常寧卻似乎很喜歡看她輕嗔薄怒的模樣，勾起了嘴角，邪邪地瞧著她，模樣頗為癡迷。

「常公子。」白雲起猶豫了一會兒，終是開口喚了一聲。

常寧靜靜地站著，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心思和眼光都已經飛到了阿碧那兒去了，身邊的王公公一急，拉了拉主子的袖子，他這纔回過神來，墨玉般的眼眸閃過一絲冷意，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還有什麼事？」常寧停下腳步，轉過身，語氣非常不耐。

「請上座。」白雲起說道，眼光掠過阿碧，指了指招待貴客的主位。

常寧看了一眼阿碧，又瞧了瞧那張雅致的竹椅，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就說唄，本公子聽著。」

白雲起知道此人根本是在故意給他臉色，仍然保持著微笑：「《詩經》的《菀柳》有一句：『有菀者柳，不尚息焉？』這兒正當臘月，垂柳蕭瑟，似乎很是符合詩中的意象，這柳樹村也很難留住外來的朋友？」

常寧嗤道：「少跟我掉書袋，本公子不愛聽。」

「那常公子想聽什麼呢？」

「這得看你想說什麼，」常寧冷冷盯著他，「原來這樣一個小鄉村，還能有你這樣的夫子，竟然如此熟悉《大清律》？」

白雲起微笑道：「人非生而知之，在下做為書院的先生，自然得多所涉獵。」

「能涉獵《大清律》？白夫子可真不簡單吶。」

「『夫子自道也』，常公子是這麼意思麼？」

常寧冷哼：「少跟我來這套。」

正如第一次看到白雲起的人，幾乎都不敢相信，這個貌似一身書生氣息，儒雅多禮，笑容滿面，似乎隨時都能與人為善的男人，可以有這樣出人意表的想法。

白雲起微笑：「在下只是想要請常公子喝杯茶水，順道聊聊，別無他想。」

常寧挨著阿碧身邊坐下，也不管什麼禮貌，開門見山就大剌剌地說：「我要朱姑娘。」

白雲起柔聲道：「這得問問阿碧的心意。」然後就著老僕端來的火盆和水壺，開始烹煮茶葉。

他十分專注，彷彿手掌下那紅泥的小壺，就是整個奪美的戰局。

常寧也很專注，他看著這個莫測高深的鄉下老師，瞪著那人掌下的紅泥小壺的姿態，也認為那恍若就是整個戰局。

白雲起優雅地抬起手腕，一個漂亮的鳳凰三點頭燙了茶，淡碧色的茶水注滿薄胎的瓷杯，半透明的杯壁便盪漾著一點帶著香氣的綠波。

阿碧端起杯子，一看二嗅三品，好像這兩個男人的暗自鬥爭，和她半點沒有關係，紅唇挪到青瓷杯緣，雖然動作不怎麼優雅，但是卻有股毫不做作的自然，這是京城許多滿人閨閣秀女所比不上的；但見她湊上粉嫩的唇瓣，像小貓飲水一樣，伸出可愛的舌頭輕舔那小小的水渦，胭脂的唇印在瓷杯上頭顯得分外嬌豔，看的常寧直吞口水。

極品，蠱惑，這個美人兒，怎麼隨意喝口茶，都能這麼的誘人呢？

白雲起閉目凝神了一會兒，纔淡然品道：「好茶。」

阿碧也呢噥：「是好茶。」

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有磁性，咬字有點含糊不清，帶著一種奶聲奶氣的感覺，就像……就像個小孩一樣！

常寧聞著她身上散出的淡淡的檀香味，胯下的昂揚開始蠢蠢欲動，他俊顏緊繃，氣息粗重，努力按捺住被撩起的欲望，大大牛飲了一口，希望能讓自己鎮靜下來。

「也算好茶。」

白雲起莫測高深地說：「茶可以清心。」言詞中似乎暗有諷刺的意味。

不過常寧沒有聽出來，他只是輕咳了兩聲，面對情敵就想要挑剔，於是說道：「可惜水不好。」

「『泉州』自古就以甘甜泉水著稱。」

「此時隆冬，應該不易取水吧？」

「書院前面就有一條山泉匯成的小河。」

阿碧看著兩人暗地裡針鋒相對，卻視若無睹地拈起桌上的茶點，逕自邊喝茶邊吃零嘴，好像一切都不關己事。

常寧劍眉一挑，咳了幾聲掩飾尷尬，補充道：「……也算勉強可以入口。」

白雲起滿意地一笑，繼續品茶。

「你要怎樣纔會對朱姑娘放手？」

「阿碧是小可依照父母之命要迎娶的未婚妻，自然得稟明家慈，確定佳期之後――」

常寧氣得幾乎要掀桌子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白雲起向椅後靠去，閉上眼，舒展開的眉心有一道淡淡的笑意：「既然常公子自己都不曉得，怎麼來問在下呢？」

「你！」

「一切都應該照規矩，由長輩做主，也讓阿碧有個準備，方能論及嫁娶。」

「我要娶朱姑娘，當然是我和她說了算！」

「非也。」

「你什麼意思？」

「就算阿碧願意，小可要退婚，也得等宗族長輩的決定。」白雲起微笑道：「未沸之水如何泡茶？」

「你們這些漢人真是囉嗦！」常寧煩躁地說：「要十六抬大轎，還是要什麼珍寶做聘禮，本公子都拿得出來！」

只聽阿碧幽幽地說：「常寧，你怎麼都不問我想不想嫁給你呢？」

常寧哈哈笑道：「讓本公子看上了，妳還能嫁給誰？」

阿碧一愣，拿著桂花糕的手指一顫，幾乎是呆住了。

王公公附耳對著常寧說了幾句，就看到常寧邪邪一笑，居然傾身在阿碧的腰上摟了一把，然後還湊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老子看上你了，不久以後老子就會回來娶妳。」那話語間，分明是一副調戲良家婦女的台詞。

備註：

（一）《大清律》規定︰「凡漢人卅人以上集會者，以謀反罪議處。」這條規定為的是壓制反清復明的集會，實施起來相當嚴苛，因此只要官方發現有許多漢人聚集，就能主動抓人，冤獄不在少數。

（二）《詩經•小雅•苑柳》：「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上帝甚蹈，無自暱焉。俾予靖之，後予極焉。有菀者柳，不尚愒焉？上帝甚蹈，無自瘵焉。俾予靖之，後予邁焉。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前面兩句的翻譯是：「路邊的柳樹枯萎了，所以路過的人纔不會想要停留在樹下歇息吧？」毛詩序：「《菀柳》，刺幽王也。暴虐無親而刑罰不中，諸侯皆不欲朝，言王者之不可朝事也。」這一段是諷刺，清廷做法不得民心，不過常寧沒聽懂，白雲起也只是點出來而已。

（三）特別一提：「上帝」一詞，全世界最早出自於中國人的《詩經》（大約在西元前十一至六世紀），而要最少過了六百多年以後，耶穌纔出現了。

（四）「夫子自道也」出自《論語》，孔子說自己「無能」，子貢回了這句，意思就是說：老師在講自己，其實都反映到別人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