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那時，除了三位當事人，其他的觀眾都覺得或許會發生「兩男爭一女」的鬥毆，豈料情況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白雲起年底及冠，本來在這樣的鄉野山村裡，見到一個年方廿歲的有志青年，多年苦讀，學有專精，受人聘請回到故里，還攜了一名家眷與一位貼身服侍的老僕，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然而，這個教書先生，卻不同於一般常見的私塾夫子，那身儒雅的氣質，以及那乍看之下溫文無波的雙眼，有著斜飛的劍眉和清澈的鳳眼，讓他隱隱有一股凜然的氣度。

一如平時，白雲起的棉布衣衫依舊素淡，他身穿一身月白的長袍，頭上簡單用一條同色布料綁成長辮，一手攬在背後，一手拿著書卷施施然而來，青衫飄然，身長玉立，即使沒有綾羅綢緞，也絲毫不損他的風雅。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則多了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身為王公貴族，衣袍雍容華貴，又長了一副極其俊美的外貌，看他整肅臬台衙門，這個一出現就讓泉州城震動的男人，甚至使得福建巡撫楊熙也懾服於那樣的魄力，而感到悚然不已。

只是往那裡一站，兩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神態便形成一種對照，一方氣質如流水般恬靜清淡，一方威壓如強勢波濤刻意地彰顯，白夫子對上了一臉傲慢的陌生男子，兩邊都讓旁人無法忽視。

兩人視線交接，緊緊凝視著對方。

首先聽見清雅又低沉的男聲徐徐如春風入耳：「天水攏聚謂之『雲』，青嵐直上謂之『起』，小姓『白』，名『雲起』。閣下是？」

衣著華麗的男子不落人後，朗聲道：「我是常寧。」

滿人沒有那麼多禮俗，說話自然也不像漢人那樣拐彎抹角，所以常寧直接就報上大名，連聲寒喧都懶得說了。

只見常寧勾勾手，就看見幾名護衛自柳樹後面現身而出，這些人面色肅然，只有其中一個怯懦瘦弱了些，白面無鬚的樣子像是宦官，最末的一個則虎背熊腰，年約廿出頭，樣貌英挺，神色穩重，眼底卻流露了些許莫名的不安。

一群人來到了柳樹村裡，而且個個相貌不俗，正是小年夜的前夕，村民都農閒在家，因此除了柳兒的爹娘之外，走過路過的，以及左近的阿牛和小胖一家子人，全都聽聞了聲響，喳喳呼呼跑到村子口的「拂柳書院」來看熱鬧。

熱鬧啊！聽說是個山賊頭子看上了白夫子的漂亮老婆，拿了傢伙找了兄弟，要把她搶去當山寨夫人！

那幾個大個兒以為隱身別人就找不到了？果然個個虎背熊腰，可模樣不像是山賊啊？

柳樹村的農民天生火眼金睛，沒用的，就算他們剛剛隱身了，無論在哪裡都像漆黑夜裡的螢火蟲，夠鮮明夠出眾。像這樣的一群陌生人，各個來頭不小的樣子，老一點的村民們都看過鐵鍬石斧、倭寇海盜，卻哪裡見過這幾個護衛的制式衣著、精良弓刀？

管他誰呢？光天化日下想要搶女人，當然不對，所以這盜匪頭頭就心虛找了打手前來助威？

眾人開始嘀嘀咕咕，眼睛偷偷瞟著，小聲數落起這個登徒子的奪妻意圖。

又見到這個男人長得真是好看，穿得富貴，騎乘的是難得一見的白馬，還帶了幾個不像普通家丁的手下，他究竟是誰呢？

繼續有人猜測：不像是綠林好漢來著，就那張臉，長得跟白夫子不相上下呢！

柳兒在一邊，傻傻望著這愈變愈複雜的情況，春天還沒到，只覺外頭冷風颼颼，柳樹村的佃農們和三姑六婆，現在又有多少人牽扯進了這個「紅杏出牆」事件裡了？

發現四周出現十幾個看熱鬧的鄉下人，常寧覺得非常不快，眼神凜冽掃了過去，而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禁不住噤了聲，再沒人敢當他的面胡說八道。

只聽得常寧冷哼一聲：「楊烈，你說的白夫子就是他？」

楊烈舉步向前，躬身道：「是，屬下已經與村長確認過了。」

常寧面露不悅之色：「這位朱姑娘，真的已經――」

楊烈恭謹回答：「是，這位的確是白夫子的夫人，朱氏於今年秋末與白雲起定親，來柳樹村未滿一月，度牒記錄兩人來自寧波，到泉州則是為了書院應聘……」

常寧抬手示意，讓楊烈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他的表情變得冷硬，神情滿是不甘。

又望向一臉無辜的阿碧，這麼美麗的女子，如此青春窈窕、嬌豔動人，別有一股傾城傾國，惹人心動的風味，以致於讓他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纔撥空上門找來；再瞧了瞧站在她身邊的白雲起，儒雅溫和，一派謙謙君子的模樣，這兩人看似郎才女貌、珠聯璧合，卻又讓他忍不住心頭火起，充滿惋惜和怒意。

還沒來得及去沾花惹草，原來早就被人給拔光了？

常寧皺起眉頭，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如此上心，本想早點收了當偏房，如若她想要地位，他還可以把她抬旗，讓皇上封個側妃，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使他霎時憤恨難平。

他看著朱成碧，怒道：「當初為什麼要招惹我？」

阿碧本來打算跟他周旋久一點，沒想到這廝調查的動作這麼快，於是只能兩手一攤：「常寧，你剛剛也聽到了，我和小白只是『定親』，還沒有正式成婚呢！」

常寧雙眸一亮：「真的？」又疑惑地問她：「那妳怎麼跟他住在一起？」

旁邊的柳樹村民，聽到這麼大的一個祕密，人人臉上都充滿了訝異。原來，白夫子還未與這美貌的朱姑娘成親？

一直保持君子風度的白雲起，淡定自若地微笑道：「阿碧是在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本來就打算年後成婚――」

常寧雙眉一軒，以一種複雜又忌妒的目光瞪了過去，讓站在一旁的柳兒也覺得渾身一顫，那眼神簡直冷得可怕；然而，白夫子的臉上卻始終掛著笑意，好像成竹在胸，似乎誰要橫插一槓，都不足為懼。

常寧挑釁地勾起唇角，伸手便要去拉阿碧，柳兒以為他要強行搶走阿碧，想也沒想，就衝過去阻擋；常寧從眼角的餘光看見她，冷哼一聲，便伸腿一踹，狠狠將小女孩踢往一旁，落腳毫不留情。

眾人嚇得驚呼，也沒人來得及阻止，只見那一腳正中胸口，柳兒噴出一口血霧，就飛出數尺之外，重重摔在泥地之上。

常寧冷眼一瞧，瞪著趴在地上的女孩，正要抬腿走過去，像是要察看情況，或者更有可能是補上幾腳，似乎這微不足道的鄉下姑娘，性命就要瞬間被碾為塵灰。

村民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人人怕得要命，小女娃的爹娘不在，沒人可以救她，再說，這男人一看就非富即貴，小小的佃農命比紙薄，誰還敢攖其鋒？

阿碧正要出手相救，反而被白雲起拉到一邊，又聽見白夫子朗聲說道：「不過是個小姑娘，閣下何必如此狠辣？」

常寧傲然一笑，卻不屑於回答。

旁邊的一名侍從見了，也不禁唾道：「大膽冒犯我家主子，這小娃娃真是不知好歹――」那聲音尖銳刺耳，不男不女，顯然是個閹人。

這些柳樹村民也不全是傻瓜，就算身處鄉下，對前明的十萬宦官也是熟悉的，以前多少農民怕餓死，就私底下切了男孩的生殖器，送去宮裡遴選，那些沒了男根的宦官，就是這般面白無鬚的模樣，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來。

「柳兒――」

石破天驚的剎那間，不遠處傳來一聲野獸般的怒吼，卻見一個高大的男子奔了過來，用手中的一隻帶毛的斑鳩屍體猛地擲出，一擊打中了那個宦官的腦袋，竟然把人一下子就給砸暈了。

那一剎那間，柳兒忽然想到，之前曾經聽李剛說過許多故事，比如唐朝的高力士，或者前朝的鄭和，感覺上朝廷的大將軍都像坨屎，公公纔是高手，就沒想到，原來這樣的閹人也如此不堪一擊。

備註：

（一）月白：淺藍色，許多人誤以為是白色，特別註明一下（請看下面的圖）。

（二）度牒：清朝民眾到外省通行需要申請官方文件的通關文牒，否則不能隨意移居或者旅行，這也是清廷為了防堵反清勢力的做法，在人口流動和控制上都比較方便。

（三）明朝的宦官數量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多的，康熙曾說有「內監十萬」，宮女另計也快上萬人。

（四）唐朝的高力士曾累官至驃騎大將軍，而明代的鄭和為三寶太監，卻能「領兵出洋」且「行如虎步」，很顯然都身懷絕佳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