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時間，泉州城內一片肅殺凝重，出了城外，卻半點聞不到那陰森的氣息。

柳樹村就像一個被封閉的桃花源，距離泉州城大約也只有幾里的路程，然而彼方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人曉得。

過年之前，天氣轉晴，雨雪落得少些，農閒的人們又開始忙碌的過年準備活動。

家家戶戶忙著灑掃，自家當然也如此，總能見到阿爹和鄰居幾個叔伯閒聊著，說是年後要與李家村的親友們辦起廟會；百年以降，李家和柳家就世居於此，相互通婚，因此追溯起祖先的血緣，每家每戶的親戚關係，由村裡的柳家宗祠就能看得出來。

柳兒是女孩子，柳家祠堂大人們不許她進去，裡頭的族譜也沒有記載女性的名姓，聽說就連隔壁幾步遠的小胖和阿牛，都能列名其中。

有時遠遠瞧著祠堂大門，柳兒會感到有些鬱悶，裡面的多少牌位，或姓柳、姓李、姓高或者姓韓的，或者是那些數不清的前人畫像，甚至可以上溯到唐宋時期，偶然聽得族長柳爺爺的說法，柳家曾經出了不少好官，他們的先祖來自河洛地區，據說千百年前，一族發源於黃河和洛水交界之處，在那裡有各式各樣的傳說，還有屬於歷史的塵煙……

但那些都是距離她很遙遠的東西。

柳兒擔心李漢卿的傷勢，眼見天候轉好，時不時又會跑去李剛那裡，順便在路上摘一些實用的草藥，連自己最喜歡的橘子、多做的兩塊甜粿、一小罐鹹菜脯，在家裡都捨不得吃，就記得要拿了給他們嚐嚐。

那天下午她過去的時候，李剛正在和李漢卿聊天，兩人的神色十分嚴肅，只聽見他們說著什麼「清泉堂」被破獲，「死了個兄弟」，貌似李剛哽咽了會兒，兩人又講到外頭風聲鶴唳，正在煩惱該如何到一個叫做「承天府」的外地去。

柳兒不是存心偷聽，因為她身量比較瘦小，走路聲音輕，很難發現她走近；不過，她也只聽見了這麼幾句，屋裡兩個武功高強的男人，馬上就覺察到了她的出現。

見了她，李剛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髮，然後安撫地笑了笑，順手將她抱到腿上，彷彿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柳兒詫異地問道：「李大哥你要走了？」

李剛還沒回答，旁邊的李漢卿卻說：「有必要的話，阿剛得跟我一起離開。」

柳兒睜大了眼睛，問道：「真的？」

李漢卿抓了她的籃子翻看，一邊吃著甜粿一邊支吾道：「說不準，過年後就得走。」

李剛點點頭：「看情況吧，就算我暫時離開，過一陣子也會回來的。」

聽他這麼一說，柳兒纔覺得比較安心，畢竟能有李剛這麼好的大哥，生活纔不會那麼單調無趣，她真的會很捨不得呢。

她帶著遺憾的口吻說道：「最近快過年了，我可能沒有空閒時間可以過來――」是不是以後真的就見不到了呢？

李剛很快地說：「那我抽空去看妳，也會帶肉過去的……」

可是一思及泉州那邊的情況，如果躲在這裡確實安全無虞，到了柳樹村應該還好，只是他的目標太明顯，光是從外貌上的特徵，就大有可能會被朝廷的暗探給認出來啊……

山裡的冬天特別安靜，安靜得有點古怪，尤其是聽到屋外幾隻珠雞和後頭山貓一家子的叫聲，以及風從山坡吹向山谷的呼呼聲響，真的有些寂寥和蕭颯。

沉默之中，屋內只剩下李漢卿吃東西的窸窣咀嚼聲，此人還是一如她最初的印象，對於口腹之欲，有著最大的需求。

柳兒跟母親學了兩道潮州菜，本來就想拿了點食材來獻寶，又聽說李剛可能會離開這裡，就想要做給他嚐嚐；只見她小小的身影到處忙活，李剛和李漢卿對望一眼，兩人的神色都有著一股難得的溫柔。

李漢卿自然是高興的，因為李剛對於吃食相當隨意，也不挑食，有什麼能入口的就一股腦兒全往大鍋裡面扔，不然就是烤肉，雖能吃飽吃撐，卻沒有半點滋味。

這一邊，李剛已經開始了平日最喜歡的工作，也是他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磨刀。

他的兵器很多，十幾把各色刀子，有的供給他吃食，有的讓他砍柴打獵，當然還有拿來殺人的刀。

刀，是大哥在李剛成功殺了一個對手而賞給他的。

刀鞘鍍了亮麗的銀，其上鑲嵌著七色琉璃，刀柄處則有著綠得發亮的翡翠，縱然裝飾意義為主，卻也是件利器。

回回彎刀，很漂亮，大約是他前臂的長度，有一種圓月般迴旋的弧度。

事實上它不只外觀美，也相當實用，抽出來的刀身，刀刃鋒利無比，輕輕一劃，能夠殺人不沾血。

所以，美的事物也能成為一種殺人武器，隨時隨地讓人防不勝防。

柳兒瞧著他，以前就常常看到李剛在磨刀，那些刀子磨了又磨，全都讓他一把一把給磨得發亮，閃動著耀目的銀光。

絕世神兵被麻布一層一層裹緊，絕世神人也被繃帶一層一層裹緊，就像李剛的刀與李漢卿滿身的傷一樣……

她聽過那些梁山好漢的故事，李剛也講過秦叔寶和瓦崗英雄們的事蹟，他們個個都配備了一把神兵，好到從來不用去保養修理。可為什麼李剛還要天天磨刀呢？

李漢卿回答了她的疑問：「這個嘛，外頭到處有禽獸，所以人人都要攜帶危險器械……」

李剛則說：「這是為了不時之需。」

柳兒不太明白：「現在是臘月，那些動物不都冬眠去了？」

李漢卿道：「根據我們這些獵戶的經驗，就算是冬天，還是危機四伏啊！」

李剛不予置評，他不希望讓柳兒知道自己的事，因此乾脆打迷糊仗，講幾句善意的欺騙之詞，只說李漢卿跟他一樣都是往來李家村的獵戶，受傷也是由於野獸襲擊，可是李漢卿渾身那樣的傷口，實在沒有太多說服力。

柳兒疑惑地瞧著他們兩個大男人，她相信殺豬的絕對都是胖子，就像小胖和他爹一家幾個都渾身長了肥膘，而獵戶就該有李剛這樣的落腮鬍模樣，以前他說的那些故事，英雄都很悍猛，大壞蛋也很悍猛，幾個像是龍套的人物也都長相鮮明。

然而，李漢卿即使感覺言行粗魯，卻有一種不屬於獵戶的味道，好像他應該像潮州那些漁夫一樣，在陽光下歡快地拉起漁網；後來這個想法她更為肯定，因為柳兒注意到李漢卿僅剩的那條腿，有著很特別的散開狀腳趾，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而是五根腳趾頭微微分開著。

印象中，只有長年在海上捕魚的漁夫，需要在船上保持平衡，所以腳趾會習慣性地張開，這個特徵她小時候曾經在潮州聽人說過，幼年時期經常同她一起跳水的幾個男孩，都是漁家子弟，這個新奇的特徵使她印象分外深刻。

於是她說：「李大叔，你絕對不是獵戶。」

李漢卿卻彷彿覺得很有趣：「那妳覺得我應該是什麼職業？」

柳兒瞄了眼他的手，說道：「大叔，你的手臂上有奇特的繭子，如果是獵戶，應該只有掌心會有握刀或弓箭的厚繭，而你的繭卻長在手臂上，那很可能是經常用手臂扯著漁網的緣故……」

聽了她的說法，旁邊磨刀的李剛也轉過頭來，目光閃爍地瞧著正在交談的兩人。

李漢卿的臉色微變：「真這麼容易看得出來？」

柳兒搖搖頭：「我家以前住在潮州的漁村裡，所以我纔能辨認得出來。」

李漢卿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讚許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連連說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柳兒很少被人稱讚，連他腳趾的特徵也順道講了，聽得李漢卿直點頭，後來這位大叔乾脆講了實話，說自己曾經是個漁夫，後來到了船上，跟志同道合的兄弟們四海為家。

他說了些海上的趣事，比如遇到風浪該怎麼辦，或者餓了渴了又該如何，從海盜盛行的麻六甲，講到佛朗磯人在南海上的爭霸，告訴她該如何觀察天象，以及怎麼從星星的運行來判斷方位，最後還手把手教了她幾個簡單的結繩法門。

漁人結，掙得愈緊愈難解開；帆工結，只要固定在一個三角分叉上，就是一個最堅固的結扣；十字結，固定圓柱型物體的最佳繩結……

柳兒覺得相當有意思，這些在船上使用的繩結，與她以前拿蘆葦編織草繩或蚱蜢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簡單，卻非常實用，而她所不知道的事，例如目前北京的韃子皇帝正實施了海禁政策，所有的船隻都受到控管，大帷帆船一律拆掉不許航行，而李漢卿為何能夠乘船出海，或者那些繩結是否使用於綁好桅杆，亦或是綁牢敵人，這些都是後話了。

備註：

（一）「承天府」：鄭成功到台灣之後，優禮明朝皇家宗室，接待魯王世子朱桓、瀘溪王朱慈曠、巴東王朱江等多名宗室到台灣，接著在一六六三年，繼位延平郡王的鄭經，更迎接了明朝朱家宗室子弟的寧靖王到台灣，於承天府府署（台南市赤崁樓）旁的西定坊建立寧靖王府邸，提供歲祿，不過實際的軍政大權，還是掌握在鄭家人的手中。

（二）潮州的小吃相當有名，在台灣也很常見，潮州粿和鹹菜，通常搭配潮州麋（白粥），柳兒家中窮，柳樹村和李家村的人都不吃魚，所以很可惜，知名的潮州海鮮就暫時無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