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紛飛，在寒冷的冬季，即使已近酉時，遠處的村落時不時傳出幾聲狗吠。

四下一片寂靜，李剛纔把柳兒送回去，抬頭看見天空，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白色的雪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一般人的作息時間，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晝伏夜出，掩藏起自己的臉和身形，只為了躲避世間的紛擾。

是啊，這紛紛擾擾的塵世間，在幾乎曬不到幾天太陽的臘月，柳樹村的佃農們早就都回了家，木門一掩，燙起熱湯熱酒，靠著火盆搓著腿腳取暖，或者蜷在厚厚的被窩裡面，早早夢周公去了。

回到家門的柳兒，朝他揮了揮手，那個讓他牽掛的小小身影，終於悄然消失在門後。

李剛望著那低矮破舊的屋子，想起自己什麼野味也沒能給她，她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發牢騷呢，可一想起她種菜洗衣，弄得雙手都長了凍瘡，忽然覺得萬分不捨，可是又怕自己嚇著了她的爹娘，沒再停頓片刻，運起輕功，便踏雪無痕而去。

他在路上飛奔著，想起了前日去泉州城裡幫李漢卿抓藥，結果自己的外貌實在太顯眼，被人一路尾隨跟蹤而來，不得已只有棄馬徒步，將那些人遠遠引到後山的林子裡，面對幾個武功高強的暗衛合力圍攻之下，所幸有以前捕獵的陷阱，纔費盡力氣把追擊的四人都給殺了。

終於沒力氣了，那時他大字一般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那些人全都被甩掉了嗎？呼呼，他覺得應該甩掉了，可惜自己也沒力氣了。

直到今日，他受了內傷，在森林裡癱了整整兩個日夜，還讓三兩昏鴉以為是凍死的屍體，飛來啄了他好幾口，好不容易趕走那群不速之客，調息幾個周天，纔狼狽不堪地起身回去木屋，一路上風疾雨驟，他又冷又濕，加上幾乎沒有半點東西果腹，只能隨手抓了幾把雪勉強吞了，聊以充飢。

眼見天候愈來愈差，他是連滾帶爬，一身黑色的袍子佈滿污泥，零亂的雪花不時飄在身上，而他全然不顧的向前衝，深怕躲在小木屋的李漢卿給活生生餓死在那兒。

幸虧有柳兒在，漢卿少了條腿，根本沒辦法走動，還好老天爺讓柳兒來找他了呢！

李剛轉頭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幽暗燈光，忽然覺得十分渴望，想要和某個人一起待在那溫暖的房子裡，在這樣寒冷的晚上，享受片刻的溫馨時光。

嘆口氣，他裹上厚厚的毛皮，心情沉重地往河的上游行去。

一停下來就想起這段辛酸的倒楣事，鼻子酸酸的，大概是感染了輕微的風寒，想他以前什麼時候受過這種苦，吃過這種虧？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太大意了，竟然被清廷的鷹犬跟上，沒想到竟然被跟蹤，也不知接頭的人是不是順利逃走了，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啊。

而在幾個時辰後，泉州城內，晨光微現。 

冰冷的臘月霧氣氤氳，北風乍起，吹起路邊刺桐樹的枯枝，發出蕭颯的聲響。 

這黎明本來靜極，拋卻內憂外患，前塵往事，襲了三藩攘過明鄭，泉州城還是那個刺桐城，然而幾年之間物是人非，人們依然懷念著屬於舊日的風光，海禁之前，這裡曾經車水馬龍，要出海的和歸來的船隊，一路能從外灘港口排進城裡呢。 

正如這午後時分，店鋪酒樓繁榮，喧鬧連成一片，本來是日日夜夜都一致的模樣，可是今天卻顯得肅殺。 

一個人，一柄劍，一雙犀利的眼睛，薄薄的雪地之上，一群圍觀的群眾，一個愕然瞧著刑台上那只大鍋的身影。 

青衣，輕裘，男子眉飛入鬢，鬢染微霜，在這冷徹的寒冬臘月裡，忍耐著一切事態的發展，而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 

他靜靜地站著，站在州橋橋頭，遙望南門的菜市口。 

多少年了？看著刺桐花開花落，想當年堤上楊柳飄絮，疊翠成行，港邊舟船如織，一派和樂榮景。 

自從那時撤離，多年顛沛，只是為了一個復國的夢想，一種英雄的氣概。

如今——

他皺起了眉頭，不願再回憶下去，現在想串連起各地的人馬，已經非常窘迫了，而且會中兄弟們青黃不接，稍有不慎便會暴露身分，引來這樣的殺身之禍。 

該怎麼辦？又遭人暗算，還是朝廷千里追殺，造成冤魂無數？ 

反清復明——到頭來，到頭來又如何？ 

所有的口號都像一場夢，眨眼到了盡頭，所遺留的，惟有這徹骨的寒，這樣無奈的心境。 

男子正思緒怔仲間，忽然聽得遠處開元寺的鐘聲沉鬱而鳴，也震駭著刑台下方圍觀的民眾，這座寺廟從唐朝開元年間建立到現在，不知看過多少年人事變換的滄桑？ 

已經是午時了。 

不知不覺中，人們竟然在這年尾的時候，站在飄著雪花的橋頭立了大半個時辰。是該去了——有人皺眉苦笑，有人哀嘆悲傷，有人面露不忍，更多的是心思忐忑卻躑躅不前的泉州人了。 

刑台之上，臬台衙門的人已經把人犯帶了出來，原來是一個貌似普通的中年男子，正耷拉著腦門，渾身癱軟地架在一旁。

把總加快了腳步，往一邊的竹籠行去，然後添柴加水，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刑台之下，坐了一個年輕的英俊男子，他衣著高貴，神態自若，無聊地等著觀察日晷陰影的把總報上時辰。

在旁人的眼中，這個人物邪氣、陰冷、淩厲、狠絕、偏執、卑鄙、孤傲、隱忍、強悍、冷血，所有的特質全都出來了。你看著他表面上不動聲色，甚至有些雲淡風清，雪白的狐裘披風，襯著他白淨的臉，讓人覺得這個尚不及弱冠的男子，似乎沒有任何值得人忌憚之處，然就在微不可見的一挑眉、一抬眼之間，有些人命就那麼沒了，令人齒冷。

午時三刻，在行刑者的示意下，泉州城所有的居民不得不聚集到菜市口，臉色蒼白地等待著一場荒唐至極的「蒸刑」。

據稱滿清有十大酷刑。不知道這是不是其中最可怖的一種？

用來蒸人的架台，是日昨臨時建好的，用來「蒸刑」的灶台和大甕，還有那只能夠塞進一頭牛犢的密編竹籠，也是一群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泉州城裡最知名的酒樓搬來的；昨天夜裡還下著雨雪，灶台搭建在菜市口的中央廣場處，圍觀的群眾就可以在離灶台不遠的地方，站成一個半圓，將灶台圍在中間。

正午時分，「蒸刑」開始，在人群恐懼的面容下，女人和小孩被拉開了，大人們則面帶不忍地瞧著，幾個官兵抬著早就被架好的人犯走上灶台，將他的四肢都綑在一起，綁成蝦米狀，然後塞進水半滿的大甕上面的竹籠，把人活生生放在裡面，終於蓋上了蓋子。

片刻之後，把總率人繼續添加木柴，並且用火摺子點燃，灶台下的木柴燃燒起熊熊大火，炙烤著那個裝著男人的竹籠，在甕中滾水「咕嘟咕嘟」的冒泡聲裡，剛開始還能聽見幾句模糊而慘叫掙扎的聲音。

又過了一刻鐘，四下一片慘然的緘默，大甕之上，只留下水泡滾起和柴火燃燒的聲響。

人們臉色慘白地看著這一幕，幾個婦女死死拖住一兩名憤慨的青年男子，本以為會有人忍不住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然而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只能默默保持面無表情的樣子，否則就會被懷疑是「反賊」的同夥，遭遇到這樣恐怖的處刑。

很快地，一股夾雜著酸臭爛熟的肉香味，從冒著白煙的竹製蒸籠中溢了出來，在場所有觀刑的人，都瞧得面無人色，一些老弱婦孺已經嚇得癱軟在沾染片片白雪的地上，還有的人彎腰嘔吐，膽子特別小的早已嚇得暈了過去，只剩下一些意志力比較堅強的人，還勉強站著觀刑，只是他們的雙腿，也在冷風中不停地抖動著。

在這樣一個冬天的午後，沒有陽光，沒有歡笑，泉州城裡又死了一個人。

有些人默默地哭的暈死過去，軟軟地癱倒在親朋好友的懷裡，有的人則被其他同樣驚恐的民眾攙扶著，大甕下的柴火終於燃盡，只是那強烈的死人氣味，充斥著本來熱鬧辦著年貨的菜市之中。

男子面無表情的坐在觀刑台下，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幽黑深邃的眼眸之中沒有一絲情感，寒冷的如同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堅冰。

常寧覺得有些遺憾，事情鬧大了，這個反賊也伏法了，只是「蒸刑」之前，各種手段都用上了，兩天就弄得人犯都快沒氣了，這個反賊還是堅不吐實，讓他感到格外憤怒；總聽人說，這幫子反賊最重兄弟情義，臨到頭來，還以為可以引出同夥來救援，就沒想到，反賊不上鉤，也會如此冷血拋棄夥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