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過後總是會有彩虹的，這句話反過來說，彩虹之前總是有風雨的。

今年的臘月過得詭異，剛開始下著小雪，接著雪融了又下大雨，大雨之後晴朗兩天，氣候變化得太快，連娘親也受不了這樣陰晴不定的老天爺，結果就發起了小燒，讓爹爹緊張不已，所以在家裡陪著老婆，吃著她燉了兩天的滷豬腳。

豬腳是從小胖家裡買來的，阿爹疼阿娘，也疼阿娘肚子裡的小寶寶，眼見娘的肚子一天天變大，爹也捨得掏錢買肉了。

怨不得阿爹吃起東西來，總是又快又疾，怨不得他一到晚上，眼睛裡面總是散發著狼一般饑餓的綠光。

一陣子不知肉味，總是讓柳兒覺得好羨慕小胖一家，小胖他爹是屠夫，小胖一家養了一窩豬，想吃蔬菜還得跟她家用豬肉來交換呢，可惜現在到了冬日，菜都難得看到綠色的了，這惱人的冷天氣過得一久，誰都得啃著甘藷過日子。

柳兒她爹很疼她娘，小火爐、燙酒、泡腳，樣樣都為娘親做得，要阿牛他娘看來，是個極好的丈夫；不過，柳兒不太明白，以前阿爹從來沒有對娘這樣體貼細心，阿牛他娘則說，這是因為母親要生兒子，男人疼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阿爹也總是說：「要過得好好的，好好養胎，好好吃睡，明年好好給生個胖胖的小崽子！」

那幾個「好好」讓柳兒聽了，感到胸口有些鬱悶。

柳兒穿上厚重的棉襖，一肩挑起了臭烘烘的水肥，打從天亮，就去菜園子忙活著；冬天很難種出東西來，連冬瓜和茄子都被冷霜打得蔫了，她的眉頭蹙在一起，伸手摸了摸那乾癟了的紫黑色茄子，心裡泛出陣陣的酸疼。

真希望阿爹不會罵她，柳兒摘了那幾只萎扁下去的茄子，小臉皺成一團，這都是賊老天害的呀！

她提著恭桶，走到田畦的小溪邊，用絲瓜網沾了冰水，猛力在裡頭刷洗著，那黃黃濁濁的臭水沖乾淨了之後，她的小手已經被冷得徹骨的水給凍得通紅，指間還生了些小瘡，腳趾大抵也如此，真是讓人討厭的漫長冬天啊。

順著田邊的小路走著，阡陌縱橫，交錯著下的雨和雪把土地弄得分外泥凝，濕漉漉的野草，染得她破爛的布鞋都被浸潤得變了色，南方特有的飽含水汽的濕冷空氣，讓身上的皮膚也變又粘又冷。

受濕潤的氣候影響，這裡的作物似乎都沒死絕，只有雜草和到處可見的柳樹，還是長得很茂盛，連路旁新發的嫩柳條，都在這冬天綠得格外鮮豔。

柳兒放眼望去，拜農人的辛勤所賜，無論是近處的田園，還是遠處的山坡，都一塊塊圈成了明年春天將要綠油油的耕地，希望地裡的莊稼會長得非常好，如果不受天災的話，明年一定有個好收成。

但是，村民們卻似乎常年吃不飽，多數人的身體都非常瘦弱。

倘若冬天能夠短一些，陽光多一些，春天早點到來，大家都能吃得起肉了！

而在山的那一頭，下游的另一端，上游那兒的山間更是冷得要人命。

北風獵獵，吹起男人如墨的黑衣，山裡又飄起柳絮一般的雪花，薄薄覆蓋了山腰，但只消片刻，很快跟著雨水化了去。

本來在這樣的南邊，是不應該下雪的，然而自從前朝末葉，每年隆冬都會白雪皚皚，迄今幾十個年頭過去了，冬天還是寒冷依舊，但是到了這閩南丘陵山地，冰雪霜天的情景已經緩和許多。

李剛把窗口用獸皮塞緊，不讓冷空氣刮入室內，因為此刻在他的土炕上，躺著一個傷得十分嚴重、發著高燒的男人。

「我這腿真的廢了吧？」

「傷得實在太重，這裡也沒有大夫，大概――」

「你看著辦。」

「我盡量。」

「只要留著我這條命，就算少了腿，應該還是有用的……」

解開李漢卿的腰帶，直到扒光他全身上下最後一件衣服，李剛這才鬆了一口氣，摸出所剩無幾的金瘡藥，顫抖著雙手，將純白色的藥粉一股腦兒倒在了他身上。

李漢卿的雙臂紅紅腫腫的，都成兩條胡蘿蔔了，手臂上面裂了五六道口子，胸口、小腹各劃了極淺的刀口，比較可怕的是烙下的大片燙傷，肩膀和手臂的皮也不見了好幾塊，恐怖的還有他的手指和腳趾，指甲全都被拔了，胸口針刺的血點也很多，大腿上面更是被劃了三條刀疤，扭曲著猙獰的蜈蚣狀，其中有一刀，不知是哪個天殺的劃的，居然不偏不倚，正貼著李漢卿的大腿內側劃了過去。

李剛偷偷瞧了眼，幫他暗自慶幸了一下：男人的命根子啊！

瞅了眼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給自己敷藥的大鬍子，李漢卿只覺得肚子裡面咕嚕咕嚕一陣響，一伸手，便抓過一條燻肉的鹿腿，塞進嘴巴裡，「嘎嘣嘎嘣」地咬了起來。

低著頭，李剛只顧摸著那滿是傷痕的身子，到處檢查李漢卿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創口，摸著摸著，李剛的臉頰上的鬍鬚，竟然不知不覺就被濺上了幾點唾沫星子，李剛皺著濃眉瞪著那個渾身是傷的病患，見李漢卿躺在那裡大口嚼著肉，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氣。

「瞪我幹嘛？」李漢卿哈哈一笑，舔了舔手上的油漬：「吃腿補腿啊！」

李剛的眼神在他下身的傷處掃過，發現敷了幾天的草藥，似乎還不見效，李漢卿的腿仍然無力地垂在那兒，角度扭曲得很不正常，顏色更是呈現紫紅，灌了膿的創口腐肉，已經割得深可見骨。

真要切了？

李剛頓時一驚，緩緩抬起手，手指有些發抖地摸著那黑腫的腿。

李漢卿的視線掃了一眼自己的雙腿，對李剛苦笑道：「切了。」

李剛緊咬下唇，臉上有點蒼白：「他們打斷了你的腿，骨節也弄碎了，筋脈續不上。」

李漢卿默默地點了點頭，一臉不在乎的模樣，眼神卻有些悲涼。

「他們拿豬膘黏在我身上，然後貼上豬皮，冬天到了，那脂肪緊緊貼著兩塊皮，韃子的人只消用力一撕，唰啦一聲，我這臭皮囊就給撕得到處都是，韃子可真狠吶！」

李剛身體有些不穩，那雙斷掉的腿，從膝蓋以下滿是燙傷和刀割，兩條大腿的幾塊皮都沒了，十個腳趾指甲也讓人生生拔了，現在居然腿都要被切斷，讓他怎不覺得難過？

李漢卿見李剛一臉內疚和震驚的表情，無謂地笑了笑：「別傷心了，只是少只腿而已，總算能出了那鬼牢，另一條腿可以用內力接好，到時候肯定會恢復得和之前差不多，能行走就該偷笑了啊。」

李剛點點頭，抽出他的刀子，那刀被磨得相當銳利，只要動作夠俐落，手腳夠快，就算沒有麻沸散，應該可以少一點疼痛吧……

他無須閉上雙眼，那一刀便狠狠砍了下去。 

                        
刀很快，手很穩。

                            
李漢卿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死死咬著唇，連嘴都咬破了，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李剛立即為他點穴止血，那條斷腿落在地上，但見腐肉之中流出紫黑和紅黃的膿血，剛剛那一下，他把李漢卿的右腿齊膝斬了，以前無論殺了誰，或者是宰了哪些禽獸，都沒有如今這般更來得驚心動魄。

即便人心都是肉做的，怎奈彼此之間孽緣如劫？

備註：

（一）  明朝嘉靖年間，曾發生冬日在北京竟然沒有下雪的冬旱，而冬旱之後又是連年大雪，近世科學家研究明代末葉前半期期間的氣候紀錄和地下的花粉化石，發現這段期間（明神宗萬曆廿八年至明思宗崇禎十六年，一六ＯＯ至一六四二），進入中國歷史上第五個小冰河期，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寒冷，而且寒冷持續最長久的時期（明神宗萬曆廿八年到清聖祖康熙五十九年，一六ＯＯ至一七二Ｏ年），所以明代末葉的後半期一直到清朝初年，冬天氣候酷寒，下雪連年，有許多南方冬雪的記錄。

（二）  明末氣候酷寒的歷史記載，《雲南通志》：「神宗萬曆四十六年冬十二月，廣東雪，時恆陰，寒甚，白晝雪，下如珠，次日復下如鵝毛，歷六日至八日乃已，山谷之中峰盡壁立，林皆瓊挺，父老俱言，從來未有，此後連歲皆稔。」廣東常年冬天並不下雪，比廣東還北邊一點的福建自然也下了大雪，而明末晚期竟大雪六至八日，山谷皆冰封，樹木皆被冰所覆蓋，且連年如此，可見當時氣候酷寒。

（三）  剝皮之刑，用油脂塗抹在人皮的表面，然後把豬皮貼在上面，如文中所述，趁著天冷時施刑，會把人皮一起活生生撕一大片下來，非常殘忍，這據說也是明朝大宦官劉瑾所創造的酷刑，總之明朝犯到誰都不要緊，犯上東廠的人？絕對會在痛死你之前嚇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