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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的神話-2
2006/06/13 12:37:35瀏覽1001|回應0|推薦9

一直到了最近,王懷楚纔發覺自己和公司的新進人員有了隔閡。

起初,他以為跟自己同年齡的同事比較不容易共事,畢竟大家都已經在社會上打滾多年,在許多事情的看法上會有定見,可是到頭來,這些與他年紀相仿的朋友,大部分與他的想法差不多,問題卻總是出現在那些根本與他無法溝通的年輕人身上。

想要給予建議的時候,以前他的部屬總是如此跟他起個頭:「王經理,請問您覺不覺得──」

現在的年輕人則是說:「我認為你的想法不對,這件事情應該──」

如果他的答覆是:「這是公司的既定政策──」

老一輩的員工會點點頭,懷著最起碼的敬意和無奈應聲道:「哦,我瞭解了。」或者是回答:「我明白您的難處。」

可是呢,那些激進又漫不在乎的年輕人,則會報以不屑的表情,批評或憎恨起自己的從屬地位,然後開始數落起公司的政策與他的保守想法,通常他們會扁著嘴,滔滔不絕地說道:「我覺得我們要如何如何──」,倘若他還是不贊同這些剛出社會的年輕員工的提議,他知道這些人會在他背後罵他「死老頭」或「老番癲」,有的時候還在當下就不給他面子,甚至在總經理面前打小報告,絲毫不放棄所有攻擊主管與表現自我的出頭良機,在這些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面前,王懷楚總覺得很自卑,有時還會感到失落,這種情緒更是強烈得讓人難堪。

有的時候,他會幻想著自己以前的模樣,進取、有理想、充滿幹勁,但是現在他老了、喪失夢想了,曾經無比嚮往的成年生活,到頭來卻成為沉悶、無聊、一成不變的行事曆,每天按照既定的程序走走停停,當他面對挑釁的年輕職員,已經完全失去回嘴和迎敵的戰鬥力。

他是一個溫文有禮、入世已深的男人,時時刻刻受到這些年輕人的壓迫,總會讓他感到特別沮喪。

老年人無法理解年輕人的心思,年輕人無法體會老年人的深沉與感慨,在他們彼此的心中,都是一種無法相互容忍的煩惱。

每個人都年輕過。

王懷楚不知道他自己年輕的時候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模樣,他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在職場上表現出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但是面對那些神氣活現的年輕人,他忽然覺得非常羨幕,他缺乏鬥爭的凌厲眼神,沒有傲慢的自我意識,更缺乏貪婪與垂涎權位的特質,在這個現實的環境下,那些年輕人都以為他注定會被某個年輕有為的職員所取代,並且奉獻出財富、成功與公司的地位。

年輕人嘲笑老年人,認為他們有一天必然會作古。

年輕時的自己,也曾有過這種市儈、自私、競爭的心態麼?

王懷楚看著辦公室裡面的年輕同仁,嘆息地想著自己對於生活的無奈,還有面臨年華老去的無力感,他只覺得想要遠離這個鬼地方,也遠離這些年輕的野心家,好好享受自得的生活。

但他還要十幾年纔能退休。

不豫之下,他開始思考著讓自己放個幾天班,幸虧還有許多年休,他在公司幾十年了,這幾年從沒請過假,彷徨之際,也沒想到去哪裡休閒,只不想待在辦公室,反正假期還多著,假期不能換成薪水,不如就乾脆好好享受幾天的空閒,於是他隨便填了張請假條,也沒跟誰說原因,反正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主管,管採購的誰都可以做,所以他乾脆中午就告假離開了。

車子駛離公司時,外頭還下著毛毛雨,但沒再塞車了,大排長龍的場面已不復見,車行十分順暢;大雨中,只見三三兩兩的路人,花花綠綠的各色雨傘,點綴著這灰濛濛的午後。

他開著車,延佇良久,忽感踟躅忘家,不知怎地就開錯了路;正是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他將錯就錯,踩了油門,方向盤一打,也沒想再走回去回家的那條路。

今天不回家,今天不想回家;但,他又該歸向何處?

他在路邊停下車,但從窗外看出去,外頭是中壢接近八德的郊區,鄰近公墓的荒地上停了許多野鳥,在小雨中歇止在大大小小的水塘中。

這些沉默的鳴禽組成的交響樂團,通常會在冬季來臨前,成群遷徙到溫暖的亞熱帶,而牠們這種以星象與地球磁場為依據的卓越導航能力,似乎從不出錯;王懷楚看著那些鳥兒,認不出牠們是哪種飛禽,只知道全是些隨季節飛行的動物,這種遷徙的本能深藏在牠們的基因之中,牠們蓄積脂肪,等待著合適的風向與氣候,然後長時間地滯空飛行。

一聲刺耳的喇叭聲響,伴隨著路上一輛疾駛而過的轎車而來,整片午後的天空因鳥翼而震顫起來,鳥群一年一度的麥加朝聖之旅就此繼續展開。

王懷楚看著那些飛翔的鳥兒,感受頭頂上天空的移動時,與這些飛行者相比,一個為世俗羈絆的孤獨老人又算什麼呢?

坐在車內,從小小的車窗裡感受候鳥的離去,就像一場電影的分格片段,只讓他一個人獨享,或許當明年春雨到來時,他又將停在這裡等候牠們,只因這期間的遷徙,就是屬於他的專屬景象。

他調強了車內的冷氣,讓冷氣除去車窗上的凝霧,又穿上車裡擱著的一件舊毛衣。
上了年紀的煩惱之一,就是人會更容易著涼。

他惆悵地看著車窗外,那些鳥兒已經全都飛走了,初夏天的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泥土的馥鬱氣息,他看著荒涼空寂的風景,遠處可以望見破舊的路燈在閃爍,天空十分陰霾,烏雲從地平線上瀰漫過來,一點閃光與落雷的轟然聲響,自雲層那邊若隱若現。

今夜,遷徙的鳥群肯定會經過他的天空。

如果要離開生活的領域,就像那些鳥兒一樣,他又該飛向何處呢?

他思索著該何去何從,卻始終不得其解。

若能回到廿歲時,無憂無慮,總好過年近半百的自己……哪像現在無所適從,不知所往!

「要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他不覺又喃喃自語,「要能回到從前,該有多好!」

「從前」,這兩個字唸起來好疏離,代表著逝去的美好時光,總覺得美好的過去總是消逝得最快。

那流失的青春歲月……好像他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只得惘然回憶。逝者不可追,古人不也這麼說?

「逝者為何不可追?」他若有所悟:「對啊,我要回到從前,回到年輕……回到最初那裡!」

放逐是一種美學的磨難,是一種充分享受自由的形式﹔如果一種回顧的旅行也能成為放逐,可以回想起那些濃郁的感情,可以在行旅中吟唱那些被遺忘的詩歌,或許能夠回憶起那些年輕時的想望和渴念。 

想著想著,他打定主意,發動了車子,便往市郊另一頭,他早年曾住過的宋屋開去。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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