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而不孤

　　　　Mrs. Connie Palm是我的老師，也是大學時期恩師Dr. Palm教授的夫人，對於師母，我總有一股不捨和欽佩之意。

　　　　那年Dr. Palm教授去世，我的大學授業恩師可說化育人才無數，身後卻沒有什麼財產，夫妻倆人都信仰基督教，除了將此生奉獻給信仰，成為寡婦的Connie對於自己的未來有些徬徨，尤其退休後結束教職，她曾說自己有些孤獨無依，可是現在完全不會了。

　　　　我沒有信仰，對於國外子女習於送父母去養老院的想法也無法理解，於是問她：現在住進養老院，就算結交了一些新朋友，怎麼可能覺得不孤獨呢？

　　　　Connie說，每當她從房間走到外面，拄者拐杖慢慢散步，可能一半的心在Dr. Palm那兒，只有一半的心在欣賞那些從陌生變為熟悉的風景。

　　　　她雖只有一個人，每個周末必然上教堂，提著大包小包自己做的點心或餅乾，感受早秋微涼的風，並且跟我聊聊從前Dr. Palm的一些小事，例如我的恩師是如何嘴饞，而看起來嚴肅的教授又是多麼風趣，而他留下來的那些筆記更是多麼豐富多彩，從塗鴉到嚴肅的論文資料，上面寫滿了智慧的話語。

　　　　Connie會說幾句中文，但她講得非常慢，從問我最近過得如何，到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小事情，我們聊得很多，也聽她說起了在養老院的點點滴滴。

　　　　Connie說，這年頭網路很方便，只可惜自己腿腳不行了，外出不是很方便，可她總能遇上熱心的陌生人，無論是搭便車或買東西，人人都朝她笑臉以對。

　　　　我談起從前大學的時候，常跟Dr. Palm比劃著自己無法解說的事物，而現在則是Connie告訴我她住的宿舍多大，每天閱讀又是多麼愜意，一想到能偶爾跟我上網談談，她就覺得其實要孤獨也並非很容易。

　　　　Connie的身影總是柔韌而擁有堅強的姿態，我不曾見過她哭，只記得那次出席喪禮時，她告訴我，說我是教授最得意的學生之一。

　　　　她訴說著養老院的小雛菊一片繽紛，院裡的朋友又去了哪些地方旅遊，只有自己走得不遠，然後無所謂地笑了笑，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曾記得，喪禮那天傍晚，朦朧的金色陽光裡，她講述自己如何苦練中文，又是怎樣習慣失去丈夫之後的孀居生活，說她到了春天就賞野花，到了夏天就去游泳，秋天則要曬曬身邊的藏書，而到隆冬便開始打毛衣和圍巾，同樣的生活就算自己一個人過，那些春天百花開放的日子，那些光影胡亂投射在林蔭的剪影，還有那些翻找老書箱和重新整理舊物的過程，就連冬天窩在椅子裡面捲毛線，都會讓她想起從前跟Dr. Palm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每年四季變幻莫測，只要自己還是這麼過，又是這般熟悉的悠閒生活。

　　　　她說自己在夢中常看見Dr. Palm的臉，恩師夫妻對我揮手道別，就像我離開學校那年一樣，他的樣子烙印心底，在她的夢境化為美好的剪影。

　　　　Connie只要聽見鳥雀叫聲，看風壓低了綴滿香花的枝椏，或看見曬太陽的懶貓，就覺得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無比強烈地勾動她的記憶，那是當年他們夫妻時常一起散步時看見的景象。

　　　　她說我重感情，這麼多年還繼續保持聯絡，我突然悟到：真正能讓自己瞭解這世界的，是自己的眼睛和不忘恩情的心。

　　　　Connie訴說著每一個感動的刹那，瞬間都變成她的回憶，每一個當時也能感受到一種溫暖，因為友情跟人生際遇一樣稍縱即逝。

　　　　我還記得，畢業那年他們夫妻望著我，用力握了握我的手，Connie的柔軟厚實，Dr. Palm的手則有些粗糙，但兩雙手都非常溫暖。

　　　　那樣的溫度，或許是對回憶的懷念，也是對友誼留下的暖意，因為我與她都不孤單。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過程，充滿了人性的探討，這些都屬於過去的世界，有了熱情的教師纔能將學生帶入不同的人生，從回憶到創造新的回憶，我們記住了自己從陰影裡走出來的痕跡。

　　　　本以為人生不過是相遇與分離的過程，有些際遇在死亡之後也就不會增長了，只沒料想到，我和Connie也擁有這樣可以不斷更新的共同記憶。

　　　　現實生活在偽裝中，不會有人思考一位已故之人能帶給自己的各種啟發，也沒有人注意到鰥寡孤獨者其實能活得舒心，不過都在於心情是否能自我改變，將使人蹙眉或展眉的悲喜，變成一種嶄新的體驗，因為我們所認識的某些人，某些模糊或深刻的記憶，實際上卻有更多不同的面貌。

　　　　做為一個朋友，日常的孤單或許有點難耐，年齡或出身不再距離遙遠，無論是憧憬或愛，現在或未來，我對於理解恩師和師母在教育和體驗人生方面的熱情，期待能夠永遠擁有這般的寬廣心靈，認為真的非常難得，也是對於感情不免追尋的一份寄託。

　　　　Connie還對我多番引導，希望我能夠步入天主的殿堂，這麼多年了，Connie就像Dr. Palm那樣，擁有非常深刻的信仰，然而我仍無法理解聖經裡面的愛，許多宗教的想法如此難以琢磨，但她將我領入基督教的願望，或許無法實現，但我每次看見她寫來的電子郵件，那些渴望我看見人生至樂之美的文字，也讓我不免體會出一種充滿感恩和同理心的境界。

　　　　訴說心中的情懷並不困難，一位寡而不孤獨的長者，她的存在、發揮本能、善用生命，更勝於完美的愛情故事，即便過程使人難受、猶豫、懷疑，但這一切並非簡單可以說清，而是將自己所感受到的美好體會與想法努力分享給自己所愛的親友。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愛Dr. Palm，又或者Connie能夠天天感受到那種博愛之心，只覺得有這樣一對夫妻能讓自己持續體會到一股溫情、一種熱情而感性看待生活的心，那就是他們不會感到寂寞的緣故吧。

(代ROSY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