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公公，在一月卅日凌晨十二時卅分離開我們，回到主的懷抱安息。這幾天一直想寫祭文，但祭文免不了要以第二人稱跟公公對話，實在太沉重，我無力完成；所以我改成以追思文的方式呈現，記述與公公一些有趣的小事蹟，但即使如此，我也花了十天的時間才勉強完成....

偉大的抗癌鬥士─紀念我的公公陳添桂先生

范凌嘉(長孫)

我的公公是偉大堅毅的抗癌鬥士，也是樂觀體貼的生命詩人，他與殘暴的癌症病魔對抗了四十多年，數度戰勝，但終究在八十六歲的高齡，回到主的懷抱安息。

公公四十歲就罹患甲狀腺癌，但他接受放射性治療，持續鬥爭了有三十年之久，樂觀的他曾在晚年對我說，「醫生說我只剩三個月壽命，但我已多活了三十年，每一天都是賺到的！」對於生命，他比一般人有更透澈的體悟。

去年八月，公公因為併發肺炎入院急救，病情時好時壞，治療過程相當煎熬；不能言語的公公，甚至寫下「比死還痛苦」，但他始終不放棄，時時刻刻懷抱希望。為了不想家人與親友耽心，他掩去了所有不快與痛苦，每次見面都擺出最燦爛的笑容，試圖安慰脆弱的我們。

年底阿公病情惡化之後，讓我們更為不捨，每次探病時都心情激盪，但病房裡大家都不敢流下眼淚。其實，這些公公都知道，他也很想從這身臭皮囊中解脫，但掛念著阿嬤與家人還沒做好準備，所以強忍一波波永無止盡的痛苦，繼續撐著，直到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建設，才撒手人寰。這是公公最後的溫柔，也是他最後的體貼。

五個兒女都大學畢業

公公最驕傲的事，就是拉拔五個孩子大學畢業，在物資缺乏的年代，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年輕時他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在家裡教授小提琴與鋼琴，宵旰勤勞，讓子女都受完整教育，但也正因為過度操勞，讓他積勞成疾，不時受到胃出血、甲狀腺癌等疾病的侵襲。

公公對強調唸書的重要，或許已經到了亞里斯多德重視知識的程度。從小他常剪報給我，要我看「某榜首唸書的方法」、「某天才學英文的訣竅」之類文章，要我參考學習。

這種情形一直到前年還發生，他又剪報給我看某榜首的大作「我怎樣考上第一志願」，我忍不住抱怨：「公公，我都已經在念博士了，你還要我偷學高中生唸書喔？」他想想也有道理，莞爾一笑。

去年六月，公公癌症已經復發，趁著他還能走路我請了幾天假，陪著公公阿嬤到新加坡自助旅行。這個行程完全是為兩位老人家設計，極盡悠閒輕鬆之能事，我們住查爾斯王子、溫莎公爵住過的Good Wood Park Hotel，體驗當地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或印尼人的食物，留下極美好的回憶。

某天下午我陪著公公在飯店小泳池畔泡水，花木扶疏，波光粼粼，陽光灑在他的臉上，笑容宛如天使。公公說，希望看到我早日完婚，快快拿到博士，我心想這有什麼好急的？男兒志在四方，當不受家庭與虛名之羈絆，至今方知公公心急為何，不孝的我竟一樣也不及完成！這種遺憾該如何補救？

多才多藝，好學不倦

公公非常多才多藝，想得到的樂器他幾乎都能演奏。小時候我學鋼琴、小提琴，都是他一手調教，入學時要練直笛、口琴，當然難不倒他，高中時跟同學借小喇叭回家玩，他竟然也能點撥兩下，出社會後自己買薩克斯風練習，他也露了一手。我實在很想找一種樂器把他難倒，但始終未能如願。

公公跟我說，他的音樂底子，是在台北師範時期奠定基礎的；但台北師範短短七年，為什麼能學這麼多種樂器呢？

如果看過公公學英文的那股拚勁，大概就不會意外，我想當年他學各種樂器也用上這種拚勁吧！公公到了晚年，每天都準時收聽「空中音語教室」、「大家學英語」等廣播教學，就算不能待在收音機前，他也會設定預錄功能，總之就是位不肯缺課好學生。

很多來爸爸藥局的客人，都覺得廣播開得太大聲，一堆人怪腔怪調在收音機裡說著中文，再穿插幾句流利英文，公公埋首案前，神情專注地凝聽，像是接收外星來的秘密訊號，臉上盡是孩子才有的純真；此情此景，已不復得見，現在走進爸爸店裡，竟有過於靜謐的感覺！

公公還會自製單字卡，利用藥箱、廢紙等訂成精美小冊，公整地寫上單字、音標、詞性、相關詞與造句等，隨身攜帶背單字。雖然我常懷疑公公背進多少，某些單字我明明以前就看他背過，但無論公園散步、銀行洽公、全家出遊或出國旅行，他都要隨身帶著單字卡，口中喃喃有辭，不時書空比劃，既像堪輿師，又像指揮家，十分可愛。

每次出國逮到機會，公公就要跟人家conversation practice。在埃及，他跟嚴謹規律的德國人練英文，十分有成就感，但在美國，他跟腔調自成一格的西班牙人說英文，可就吃鱉了。公公的英文音節雖然清楚，但口音很重，怎麼聽都像日文，或許他的最佳英文會話拍檔，還是日本人。

除了英文之外，公公晚年突發奇想，也學起了電腦。他自己報名社區大學，認真地做筆記、學操作，慢慢學出了興趣，嚷著要買電腦，我與他合資，網購了一台超炫的黑色IBM桌上型電腦，申請了網路，還配備2.1聲道揚聲器、Skype專用耳機麥克風等，公公也有模有樣，每天坐在電腦前練功。

弟弟、妹妹不久就發現，有個叫「添桂」的人把他們加入MSN，可是無論怎麼呼叫這個「添桂」，都沒有回叩；這是因為「添桂」每次開電腦，都是專注在練中打英打，老僧入定，渾然沒有注意到MSN閃閃呼喚。

公公也充分「不恥下問」，只要有電腦問題，無論我遠在台北、印度，都會緊急召回，感覺自己像個急診室住院醫師。有一次他煩惱萬分，告訴我DVD沒有反應，他沒辦法看空中英語教室的教學光碟，我回家後對電腦展開急救，不到五秒就發現病因：原來他插頭沒接電源，電腦根本沒開機！

勤儉樸拙、身教言教

要我們用功唸書，公公當然也少不了要拿出實蹟，證明好漢當年頗勇，這樣才有說服力。去年他興致高昂，忽然想申請台北師範時期的成績單，我心想，六十多年前日治時期的古老文件，學校都改制好幾次了，還會保存嗎？但公公堅持，學校一定有留底，要我去試試看。

我半信半疑電話連絡後，台北師範、現在的台北教育大學說，雖然倉庫曾有祝融之災，但一九四○年代的成績單仍保存完好，聽了真是下巴快掉下來。為了這事我特別請假，拿著當年公公的卒業證書與台灣總督發給的教員證，跑一趟台北教育大學，把成績單弄到。

公公拿到成績單後，愛不釋手，開始跟我炫耀當年他成績多好多優，還強迫阿嬤也要戴上老花眼鏡欣賞；公公真的很重視成績，他是想用自己的成績單，激勵後輩晚生用功唸書。

公公唸書時堅毅不拔的精神，不但體現在日常生活，也應用到他追女朋友的關鍵時刻。他透露，有一次他跟當時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我的阿嬤，約好在苗栗見面，不巧美軍轟炸台灣，鐵路柔腸寸斷，他沒有火車可坐，也無法連絡阿嬤，只好沿著鐵軌一路走到苗栗，讓阿嬤大為感動，終於抱得美人歸。

另外一個公公很堅持的美德，就是節儉，他靠節儉拉拔五個小孩大學畢業，深知勤儉持家的重要。

公公的的節儉，在過去那種年代，發展成一種很先進的環保觀念，幾年後，政府才開始大力提倡資源回收。例如他會「廢紙再生」，把撕下的日曆紙裝訂成冊，給我們當計算紙，美觀大方又實用，他自己每天在用的單字卡，也都是用藥箱、廢紙剪裁而成，精美無比，幾乎可以到外面賣個好價錢。

一直到公公臥病在床，節儉的習慣還是沒有改變。他在病榻上常因積痰咳嗽，因此在睡衣口袋準備幾張衛生紙，某次我見他咳得厲害，想上前幫忙，他舉手制止，顫顫巍巍從口袋中拿出一張衛生紙，對半撕開，然後才把痰吐進去。看他這麼費力地奮鬥了十幾秒，只為了省半張衛生紙，我熱淚盈眶，趕緊別過頭去。

許多未盡話題，只能來生再聊

公公跟我有聊不玩的話題，尤其日本戰國與幕府末年的歷史人物，更是我們去年最火的話題。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是我們兩個的最愛，公公讀日文版，我看中文翻譯，然後再交換心得，祖孫兩人的「另類讀書會」，十分有趣。

公公的學識、品格、修養、樂觀、對生命的堅持，都讓我們十分驕傲，他奄然而逝不過幾天，我已經非常思念，每天想起他可愛的模樣，便忍不住涕泗縱橫，短短數千字的追思文，每每思慕哀慟，一寫就哭，提筆十天還不能完成！但無論再多的淚水，也換不到再與爺爺說一句話的機會，辭藻再華麗，又怎能描述心中傷感之萬一！

以前為了追求工作表現，我一天睡不超過六小時，想省掉作夢的過程，提高睡眠效率；但公公過世後我天天賴床，希望多點機會跟公公夢中聚首，但每天醒來茫然不知所措，內心卻只有更加想念。我多麼想再跟公公一起拉小提琴，一起出國旅行，一起閱讀司馬遼太郎，一起討論坂本龍馬…

(上圖：公公、阿嬤在新加坡Good Wood Park Hotel悠閒地享用早餐。)

(下圖一：為了妹妹歸寧，公公、爸爸跟我練小提琴。公公自己改編「甜蜜的家庭」與「金婚式」成二重奏與四重奏，要在歸寧宴上祝福妹妹。)

(下圖二：公公、阿嬤無論走在哪裡，一定手牽手，這是對六十二年的恩愛夫妻。圖為他們走在新加坡為繁華的烏節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