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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有夢猶未醒》:析論席慕蓉詩的美麗與哀愁(上)
2019/02/14 22:23:30瀏覽1228|回應0|推薦4

紅塵有夢猶未醒
析論席慕蓉詩的美麗與哀愁

作者:台灣文學碩士陳去非

 

女詩人席慕蓉出生於1943年,抗戰後期的大後方重慶,童年時期隨家人遷往香港,再遷居台灣新竹市,在風城渡過少年期及青年前期,完成師大美術系的學業,然後負笈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生長於國共內戰的大動亂時代,她體會過顛沛流離之苦,學藝術的席慕蓉,長期任教於省立新竹師專(新竹教育大學前身)在風城安身立命,開展新詩和散文的創作生涯。她的新詩以男女感情為主要題材,用字用辭淺明優美、意象明朗易解、節奏典雅柔美,風格浪漫感性,歷來深受華人地區青年男女讀者、莘莘學子的歡迎與喜愛,形成一股持續二十幾年的「席慕蓉旋風」,更被譽為「詩壇天后」、「詩界瓊瑤」這股歷久不衰的感性旋風有著新竹風城東北季風特有的勁道。對於此一現象,兩岸詩評界長期以來,似乎有意地予以「冷處理」,無論質與量,均顯著地不符比例。

席慕蓉的詩,之所以廣受青年讀者青睞,筆者不擬如坊間評論者予以簡化為「媚俗的大眾化」,此種「倒果為因」的籠統論點2。在細讀過她的詩文本之後,筆者的初步認知為:「文不甚深,言不甚俗,故能雅俗共賞」。軟性的基調、清新的語言、清朗的意象、揉合美麗與哀愁的氛圍以及柔美的抒情節奏,這些女性詩人的作品特質,以及以情愛為著墨主題,相較於男性詩人的陽剛風格,如意象奇詭格局宏偉的洛夫、溫文典雅的余光中、浪漫感性的鄭愁予,無疑地更能引起青年男女的普遍共鳴。

本文僅就席慕蓉的詩,其中的修辭美感予以探討,期能找出席詩之所以能夠廣受青年男女讀者喜愛,在新詩質感方面的修辭特色,作為台灣新詩界日後推廣新詩閱讀,一則參考性指標。

關鍵字:女性詩人、修辭、美感
壹:詩是生命情調的鏡面

席慕蓉的詩之所以廣受青年階層讀者喜愛,因素很多,當然不僅在於她所選取的題材多半以感情為主,同樣以書寫感情為主同時期(70~90年代)的的敻虹、沈花末等女性詩人,作品受歡迎的程度均遠不及席。分析席的作品之後,筆者歸納出她的作品特色語言淺白優美、意象清澈明朗、抒情的基調帶著淡淡的哀愁,風格淒美婉約卻甜而不膩。這些不僅是席慕蓉的女性特質,同時也是其生命情調的投射。對於懷有真性情的詩人,詩作品無論出於寫實或寫意,多半即是其自身生活閱歷的體現和生命情調的投射。

有論者質疑席慕蓉書寫男女感情,數十年如一日,彷彿「拒絕長大的懷春少女」3,固然,直到中年,男女感情議題仍然是席著墨的重心,這同時也成為她的「自我侷限」。近期以來,她的視野裡開始出現故鄉蒙古草原,鄉愁和親情成為她關切的主題,有論者認為這是席的一次重要轉折,並以期待席成長的心情加以看待4。筆者認為,任何一位詩人,在其創作歷程裡,若出現明顯「轉折」(或「風格轉向」),起因多半來自外在環境的劇烈變化,且多半會反映在其題材選取、作品形式或語言使用方面,甚至於修辭等表現手法,這些都是比較容易被論者(或讀者)所發現的外在條件;至於生命情調、悲喜起落等內在的心理因素,則必須經過心理分析或原型批評等等,方能透過前後期的風格比較梳理出頭緒。席慕蓉在1989年回到故鄉內蒙古,草原和沙漠的壯美景觀成為她詩筆下的重要場景,豐富了她的題材,使得席的創作格局擴大,視野開闊起來,這些外在環境所帶來的感動,激勵她從時空、歷史感、鄉愁等比較深刻的層面去進行書寫,論者將之視為席在創作歷程上的「重要轉折」,本為理所應然。值是之故,本文將以分析席慕蓉詩作品中的修辭技巧,探討其修辭的美感為論述主旨。

鍾情於男女情感議題,其實不必和「拒絕成長」畫上等號,那是詩人的「視野」或「個人偏好」,除非詩人的「表現技巧」始終在原地踏步,但這種情形,筆者從席慕蓉不同時期的作品裡,並沒有發現。換言之,直指席「拒絕成長」,似乎言過其實,筆者認為若以《邊緣光影》作為席詩風格轉向的分水嶺,比較持平的看法,應該是席慕蓉前期的格局較狹窄,表現技巧變化不大,後期格局放大,但詩質穩定度還有許多進展的空間,因為席向來不擅長處理大格局的題材,如此而已。就筆者的閱讀經驗,有些詩人的作品,後期不如前期,出現「走下坡」現象,如浪子詩人鄭愁予即是。

對於論者「拒絕成長」、「原地踏步」的指摘,席的應對方式是採取「你不會做我的詩,正如我不會做你的夢」(胡適詩句),笑罵由人的態度,且看她在〈詩的囹圄〉(收錄於《迷途詩冊》)一詩裡如何自我解嘲:

這天地何其遼闊
我愛 為什麼總有人不能明白
他們苦守的王國 其實就是
我們從來也不想進入的 囹圄

    每個詩人都有其獨特的人格氣質、思維模式和價值體系,無論其所關注的議題為何,只要他(或「她」)的詩能夠引起某些階層或族群讀者的共鳴,基本上就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詩人,至於詩評論家們基於自身的美學觀感與價值判斷,對詩人作品藝術性、社會性方面的考察,這些批評與論斷,往往「不必然」能夠改變既成的事實或歷史的評價。唐代社會詩人元稹、白居易即為顯著的史例,我們不能武斷地說:「白居易和杜甫若干淺白的社會詩,就毫無『藝術性』;艾略特(T.S.Eliot)的〈荒原〉這類具有高度藝術性的巨構,才是值得流傳的好詩。」,因為「藝術性」或「社會性」並不是決定詩作品能否廣泛地被讀者接受,在歷史長河裡流傳下來的「擇一條件」。所以,詩評論家大可不必以自己的美學和價值觀來「放諸四海」,要求每一位詩人都得經過這套規準的「篩選」,甚至喧賓奪主,要求詩人服膺這個詩評論家自定的「框架」,才願意以詩人的桂冠來予以嘉勉。

筆者書寫評論文字,也有自己的一套美學規準,這套規準建立在地的「修辭」學理基礎上,以便進行「砂中淘金」,但筆者認為「修辭美」只是表現技巧裡,較具客觀性質的操作工具,是檢視詩作品良窳的「量尺」,最基礎的一套方法論,至於詩的意境與精神、作品的風格等等,則必須再使用更有系統的方法論(如精神分析、美學評鑑、詮釋學),經由歸納演繹、比較辯證等程序來加以提煉與淬取。
貳:席慕蓉詩裡的浪漫與抒情

「藝術性」在席慕蓉的詩裡,呈現的不是超現實主義的那種不受理性制約(反邏輯)的神秘感與暗示性,更不是後現代主義者的意象紛亂與主題陷落(反美學),而是類似浪漫主義者的那種細膩、柔美的抒情基調,以強烈的情感作為美學經驗的鋪墊,使用想像(聯想)來表現諸如不安、淒美、驚恐、失落、愁悵等等耽美情緒,以及人在置身大自然的壯麗場景時,表現出來的發自內心的敬畏和景仰。細讀席慕蓉的詩,從她的表現手法的簡單純淨,可以獲得一個鮮明印象:她並不是一個跟隨時代主流思潮的詩人,更不是一個具有開創性的詩人,詩論者其實不需要勉強她一肩挑起反映時代脈動的重擔。席慕蓉是一道清淺的流泉,她的目標不是開天闢地、豎立標竿,也從不刻意語出驚人,但是她的詩令許多讀者充份感受到情愛的甘冽和意象的柔美,讓讀者的心靈得到感動與撫慰,因此,她能夠更加貼近讀者們的心靈,讓詩句搖響讀者心中的那串鈴鐺,牽引出不絕如縷的共鳴。

從題材的選擇方面考察,席慕蓉的抒情基調,前期(《七里香》、《無怨的青春》、《時光九篇》)以詠物、情感、人物為大宗,後期(《迷途詩冊》、《我折疊著我的愛》、《邊緣光影》《以詩之名》)則加入較多鄉愁、歲月、寫景、酬答友人的書信體詩以及具有歷史意識的敘事詩,格局有相當明顯地放大。這些題材,性質上多數傾向於表現「小我」的思維和感情,也就是「個人化」的美感經驗,寫意的抒情詩人,其「個人化」與「個性化」往往比寫實的社會型詩人來得凸出與顯著。筆者將先就同類型題材進行詩的質感與詩的感性前後期比較,以解讀詩人在不同時期處理同類型題材,所採取的表現手法的差異性,獲得歷時性分析(diachrony)的創作演進資料。
關注小我題材:詠物、情感、人物詩

【一】詠物詩:「狹路相逢」裡的「感物斯吟」

席的詠物詩承繼中國詠物詩的傳統,超出物色形態外表的描摹,不僅表現出歌詠對象的品格風致,並交織進了作者自身的思維情感,也就是古人說的「感物斯吟」:「寓情於物」或「因物起情」。如早期的〈一棵開花的樹〉(收錄《七里香》,頁67):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首段裡,作者以純情少女在佛陀前合掌祈求的形象登場。第二段起,即以「擬物法」化身為物,借物抒情深化情思,說枝椏上開著的花朵,是她「前世的盼望」,將抽象的情思「前世的盼望」,以「今生的花朵」的暗喻加以具象化。末段裡,更完全以「物(開花的樹)」的視角鋪陳,說「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以及你身後落滿地的花瓣「是我凋零的心」,把抽象的情思寄寓在具體可感的實象物「樹」的花和葉之上,使物理能含蘊人情。

關於這首詩,席慕蓉在一次演講裡講述了它的創作過程1。她回憶說,當時自己在臺灣新竹師範學院教書。五月份有一次坐火車經過苗栗的山間,火車不斷從山洞間進出。當火車從一個很長的山洞出來以後,她無意間回頭朝山洞後面的山地上張望,看到高高的山坡上有一棵油桐開滿了白色的花。「那時候我差點叫起來,我想怎麼有這樣一棵樹,這麼慎重地把自己全部開滿了花,看不到綠色的葉子,像華蓋一樣地站在山坡上。可是,我剛要仔細看的時候,火車一轉彎,樹就看不見了。」。

就是這棵真實地存在於席慕蓉生命現場裡的油桐,讓她念念不忘。席慕蓉說:「這是我寫給自然界的一首情詩。我在生命現場遇見了一棵開花的樹,我在替它發聲。」。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說:「人禀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詩人「觸景生情、感物斯吟」,把感情投射在旅途中偶然交會的一株開滿白花的油桐,經過「移情作用」,物我交融合一,油桐便轉化為自身的替代物,印証詩人所言:「詩,是與生命的狹路相逢」,這些詠物題材的詩,正是詩人與外在世界繽紛物象間的「狹路相逢」,所觸發出來的「美的感動」

再看收錄於《迷途詩冊》(頁094)的中後期作品:

〈野馬之歌〉

請不必再說什麼風霜

我已經習慣了南方的陽光

所有的記憶都已模糊

我如今啊是沈默而又馴服

 

只剩下疾風還在黑夜的夢裡咆哮

誰能聽見那生命的悲聲呼號

心中的渴望何曾止息

只有在黑夜的夢裡在黑夜的夢裡

我的靈魂  才能還原為一匹野馬

向著你向著北方的曠野狂奔而去

只有在黑夜的夢裡啊

在黑夜的夢裡

    這首詩裡,詩人以「擬物法」,透過「預言示現」的想像作用,將自己「還原」成為一匹野馬,回到魂縈夢牽的北方曠野,古詩十九首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對故鄉的深情和眷戀是與生俱來的,禽獸如此,人更如斯。這首詩寫於西元2000年九月,對照前期的詠物詩,返鄉探親後的席慕蓉,視野顯然開闊許多,在關情的題材之外,觸及到「鄉愁」的議題。   

【二】抒情詩:甜而不膩、悲而不傷

    抒情詩易寫而難工,無論「語說三分」的含蓄或「直抒胸臆」的率真,往往不易拿捏。席慕蓉的抒情詩,「甜而不膩、悲而不傷」,很能撩動青年男女多愁善感的心絃,這正是席詩能受到廣泛讀者青睞的主因。且看這首收錄於《七里香》詩集(頁062)的早期作品。

〈生別離〉

請再看
再看我一眼
在風中  在雨中
再回頭凝視一次
我今宵的容顏

請你將此刻
牢牢地記住  只為
此刻之後  一轉身
你我便成陌路

悲莫悲兮  生別離
而在他年  在
無法預知的重逢裏
我將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
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這首詩曾經擷取首末兩段,譜成歌曲,由歌手潘越雲演唱。詩句裡瀰漫著情愛失落後的美麗與哀愁紛圍,那種無力挽回的無奈與憾恨,在分手前最後的一次凝視裡,娓娓道來,相當扣人心弦。「悲莫悲兮生別離」此句語出楚辭〈九歌‧少司命〉,生離死別本是生涯裡最難消受的關頭。從這首詩裡,可以感受到深情少女在行將分離之際,內心的悲苦與無力可挽回的傷痛。末段「而在他年 
無法預知的重逢裏」,是以「預言示現」的手法,將場景拉到若干年後,歷經歲月滄桑後的容貌,站在未來的時空點上,回首來與結語:當下今夜刻意「為君妝扮」的美麗容顏,兩相對照,營造出「紅顏難再」的遺憾。

    再看收錄於《我摺疊著我的愛》詩集(頁90),後期的同題詩作:

〈我摺疊著我的愛〉

我摺疊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摺疊著我
我的摺疊著的愛
像草原上的長河那樣婉轉曲折
遂將我層層的摺疊起來

我隱藏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隱藏著我
我的隱藏著的愛
像山嵐遮蔽了燃燒著的秋林
遂將我嚴密的隱藏起來

我顯露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顯露著我
我的顯露著的愛
像春天的風吹過曠野無所忌憚
遂將我完整的顯露出來

我鋪展著我的愛
我的愛也鋪展著我
我的鋪展著的愛
像萬頃松濤無邊無際的起伏
遂將我無限的鋪展開來

反覆低迴 再逐層攀昇
這是一首亙古傳唱著的長調
在大地與蒼穹之間
我們彼此傾訴  那靈魂的美麗與寂寥

請你靜靜聆聽 在接受我歌聲的帶引
重回那久已遺忘的心靈的原鄉
在那裡 我們所有的悲欣
正忽飲忽現 忽空而又復滿盈…

    對照前期的〈生別離〉,主題侷限在男女情愛間的拉扯糾葛,後期這首詩無論場景和情懷,顯然都要開闊許多,可見詩人在接觸故鄉蒙古草原後,視野在歲月裡增長了,胸襟在環視裡開展了,詩人的成長痕跡歷歷在目,並沒有「原地踏步、抱殘守缺」。這首詩前四段依序以「摺疊」→「隱藏」→「顯露」→「鋪展」,四階段動作動詞徐徐展開,使用「遞升式層遞」的手法,將胸襟由封閉狀態逐漸拉開,而場景也跟著流轉,從「草原上的長河」→「山嵐遮蔽秋林」→「春風吹過曠野」→「萬頃起伏松濤」,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層層遞延擴升。末兩段將焦點凝聚在故鄉的原野上,藉著聆聽來自故鄉的曲調,遙想千里外故鄉的心情,形象化地描繪出來。

(三)人物詩:「設身處地」與「人同此心」

席慕蓉筆下的人物詩,多半是些婦人不起眼的中下階層角色或者旅人、親人、伴侶、新娘、藝術工作者等,生活周遭或旅行時所接觸到的人物,然而詩人往往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設身處地」進行敘寫,使得主角人物的歡喜悲愁,躍然紙上宛在眼前。且看前期的〈戲子〉(收錄於《七里香》詩集,頁61),及〈樓蘭新娘〉(收錄於《無怨的青春》詩集,頁56-58)。

〈戲子〉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  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裡
流著自己的淚

    這首詩的情調與氛圍,令筆者想起弦的〈坤伶〉,兩者都是以戲劇工作者(俗稱的〈戲子〉)作為敘寫主題。「戲子」這類行業,在以往封建及農業社會時代,社會地位和觀感是屬於下階層的,因而普遍遭受歧視。許多戲劇工作者經常輾轉於大城小鎮,藉著舞台或街頭演出來賺取觀眾的「賞錢」,以此維持戲班成員們的生計。這首詩以第一人稱獨白方式,娓娓道出身為戲子的心酸,戲子扮演各種角色,由於觀眾專注地投入劇情裡(俗稱「入戲」),而把現實和虛擬演出兩者相混淆。詩裡的戲子,於是跳脫出來現身說法,提醒觀眾與劇情保持一段「觀賞距離」,不要因為過於「入戲」,而出現情緒性的身心反應。戲子的現身說法,字字句句宛如警鐘敲響,一方面提醒觀眾,同時也戳刺了世間男女執著於悲歡離合的虛妄與空相。

〈樓蘭新娘〉

我的愛人  曾含淚
將我埋葬
用珠玉  用乳香
將我光滑的身軀包裹
再用顫抖的手  將鳥羽
插在我如緞的髮上
他輕輕闔上我的雙眼
知道  他是我眼中
最後的形象
把鮮花灑在我胸前
同時灑落的
還有他的愛和憂傷

夕陽西下
樓蘭空自繁華
我的愛人孤獨地離去
遺我以亙古的黑暗
和  亙古的甜密與悲悽

而我絕不能饒恕你們
這樣魯莽地把我驚醒
荒涼之上
敲碎我  敲碎我
曾那樣溫柔的心

只有斜陽仍是
當日的斜陽  可是
有誰  有誰 有誰
能把我重新埋葬
還我千年舊夢
我應仍是  樓蘭的新娘

     這首詩的背景來自一則考古的新聞報導,一具從沙漠裡古樓蘭國出土的女屍,容貌秀麗栩栩如生,身上穿戴華麗服飾,經考證可能是樓蘭王室的公主。詩人從這則報導獲得靈感,採取第一人稱獨白方式,以「追述示現」訴說身世,回溯故事始末,再現這位新娘入斂覆土的那一幕,使得這首詩故事結構完整,兼具敘事和抒情。「新娘」是每個女人一生之中,最美麗的時刻,詩人早期作品裡另有一首〈新娘〉(收錄於《七里香》),可見這個主題頗受身為女性的席慕蓉的青睞。

(未完 待續)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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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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