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詩系列賞析》(上):陳去非2001年以前撰寫
001《吶喊》∕ collie.joy
是誰將我的回音劫走
我的手圍著我的耳
我的傾聽
停在半空之中
偷偷將我的回音劫走
盤旋的鷹與上昇的風
從我的胸膛出走
經過我的口
經過我圈成圈的手
我最沉重的飛禽猛獸
日復一日 載著我
日復一日的回音
載著我
停在半空之中
傾聽
是誰將我偷偷劫走
P.S.[吶喊]:孟克畫作名
【陳去非評析】
詩,要能感人,先決條件是能引起讀者共鳴。這裡所謂的讀者,是指不特定的普羅讀詩者,不是訓練有素的詩評家。因此,詩必須讓多數讀者「看得下去」並且「有所感動」。「看得下去」是「懂不懂」的問題,詩不能太晦澀或艱深聱牙;其次,「有所感動」則是讀者在閱讀的「同化(assimilation)過程」中,內容方面能大體掌握或領受詩人經由詩文本(poem-text)所「給出或輸出」(out put)的意思(meanings):包括詩人的美感經驗及生活閱歷;形式方面能欣賞詩的本文中語言、意象的修辭(表意)技巧和節奏的形式設計美感。進一步和讀者的美感經驗及生活閱歷相聯結,在「舊經驗的基礎上汲取新經驗,或把新經驗納入既有的舊經驗體系中」。
近十年來,當代詩形式越來越多樣化,而其中尤其以「現代賦」的興起,影響層面最大,「現代賦」的特色有二端:
(一)形式方面:
(1)長句流行,標點符號使用浮濫,斷句常不合乎文法,散文詩大行其道,篇幅巨大厚重。
(2)語言繁雜,統一性喪失,意象跳接劇烈,彼此間邏輯關連薄弱,缺乏修辭概念。
(3)節奏沉重呆滯,詩的音樂性式微,不適於吟誦。
(二)內容方面:
(1)主題陷落,詩的「能指」(意符,signifier)取代「所指」(意指,signified) ,
意象淪為符號的附庸,取代所欲表達的概念。
(2)意象繁瑣,內容虛無空洞,常不知所云或無病呻吟。
「現代賦」的興起,固然是因為搭上後現代主義的列車,但多數詩人對後現代主義仍一知半解或道聽塗說,形同瞎起鬨。其中的代表人物有林燿德、陳克華、陳大為、唐捐、李進文等。
看多了這類「篇幅巨大厚重」的「現代賦」,偶爾讀到像「吶喊」這樣清新簡潔而富於節奏感的短詩,彷彿吃膩油膩厚味的大魚大肉後,嚐到清淡可口的清粥小菜,胃口也好起來了。
是誰將我的回音劫走
我的手圍著我的耳
我的傾聽
停在半空之中
首節,詩人就以「設問」辭格,製造懸疑效果,引起讀者強烈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我的傾聽 /停在半空之中」,定格在半空中的「傾聽」,此句很有哲思,耐人尋味;修辭技巧上是由聽覺往視覺方向移動的「移覺」(化聲為形的直接式通感) 。
偷偷將我的回音劫走
盤旋的鷹與上昇的風
從我的胸膛出走
經過我的口
經過我圈成圈的手
我最沉重的飛禽猛獸
日復一日 載著我
次節首句,重複「將我的回音劫走」,是句子的「隔離複疊」,提供這首詩的和聲音效與旋律感;至於出現在此節最後一句和末節起句的「日復一日」,是詞語的「句間頂真」,無論是形式和文意,都顯現出緊密的承接,再次加強了詩的和聲音效。
日復一日的回音
載著我
停在半空之中
傾聽
是誰將我偷偷劫走
「停在半空之中/ 傾聽 /是誰將我偷偷劫走」,末段又出現「隔離複疊」的音效,但語意方面已由首節「我的傾聽 /停在半空之中」主動語,轉為「回音 /載著我 / 停在半空之中」的被動語,透露出被某種思維「挾持」的抽象訊息,而修辭技巧上又出現一個「化聲為形的通感」(感官由聽覺往視覺挪移)。
這首「吶喊」,以「直觀」的角度切入,採取漸進的演出方式,感覺和德國1930年代的「即物詩」如出一轍,而詩的首尾皆以「設問」修辭出現,不僅首尾呼應;製造出懸疑效果,同時也是向讀者拋出問題,並要求讀者全程參與問題的思索,至於問題的方向,或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和或某些待釐清的價值觀,或許是現實生活的困境,真象所指究竟為何?則是人言言殊,難有定論。
002《心情記事》∕meche
我朝著牆內自己的蠟像掛上一幢森林的影子
那是城市的雨林,而我只能拎著大地的肺
在公事的氣泡內,呼吸一條旅行的路
末班車如槍膛,時間的子彈傷了埋入鐵軌的我
我朝著礦坑急駛,一座富藏夜的隧道
幅員和深度適合挖掘夢底的溫度
霓虹是隧道前最後一個向我揮手的遊客
靛藍的鈕扣縫上錯落的哀傷
孤獨的脊椎在冷風的攙扶下顯得硬朗
窗簾被火烙上琥珀色的光
走私的影子添加偽裝的酒味
整座城市的船塢充斥著淒迷的錨
哦!歸返的傳說,滿載文字的魚鱗
玫瑰紅頁岩剝落的殿堂
銳利的梟鳴在夜的濡染下,有如重木掉落
而光的雕樑頹圮
森林啊,穿著樹皮的蠟像
你被展覽在城市的博物館
我靜靜地端詳,如同我是展示品本身
而你,也在看我嗎?
mache的詩,很有現代感,擅長心理分析與潛意識描寫,情調迷離,但是由於詩中大量使用超現實手法,且語句間的邏輯關係並不明顯,使得筆者感覺頗有自動語言〈Automatic language〉的況味。也因此meche的詩可以意會卻不易理解,更難詮釋,所以評論者誤讀〈misread〉或逾讀〈over-read〉是常有的。
我朝著牆內自己的蠟像掛上一幢森林的影子
那是城市的雨林,而我只能拎著大地的肺
在公事的氣泡內,呼吸一條旅行的路
首段起手式就給出超現實的奇詭畫面,詩人面對「牆內自己的蠟像」,掛上「一幢森林的影子」,緊接著說明場景落在「城市的雨林」,詩人生活在多雨和有著許多森林公園和林蔭大道的城市,筆者直接聯想到曾經生活過的台北市。
敘事脈絡上:森林→雨林→肺→氣泡的意象遞演間,存在由大而小的場景變化關係,鏡頭彷彿由遠而近地拉過來,自外在景物而轉入內心世界。但是「朝著牆內自己的蠟像掛上一幢森林的影子」、「拎著大地的肺」、「公事的氣泡內」,卻難逐句意解,因為詩人使用了許多奇詭的意象組合,超乎審美的經驗法則。筆者隱約意會到,首段是描寫城市上班族,早九晚五案牘勞形的身心苦悶。
末班車如槍膛,時間的子彈傷了埋入鐵軌的我
我朝著礦坑急駛,一座富藏夜的隧道
幅員和深度適合挖掘夢底的溫度
霓虹是隧道前最後一個向我揮手的遊客
同樣地,第二段似乎是描寫作者乘夜班地下鐵列車,列車穿過長長的隧道,如此的劇情推理可從「末班車如槍膛」、「埋入鐵軌的我」、「朝著礦坑急駛」、「夜的隧道」、「霓虹是隧道前最後一個向我揮手的遊客」,這些句子的邏輯順序中尋跡找出。
其他的段落,都有這種作者故意經營出來的「語障」(the obstacles of word),高頻率地出現,導致讀者閱讀時的邏輯思維頻頻出現「凸鎚」(失誤和中斷miss and interrupt)現象。語障的成因來自兩個層面,其一是心理的:由於作者亟欲將外在現象界的聲色光影,和內心世界的思維情緒相掛鉤,於是意象穿梭遊走於現實和冥想之間,出現類似小說中「意識流」和「魔幻寫實」的表現方式,惟混亂中仍約略有秩序可尋;其二,作者修辭功力尚淺,段落間若干文法出現混淆錯誤,譬喻及轉品等表意方法的修辭格顯得牽強:例如:
末班車如槍膛,時間的子彈傷了埋入鐵軌的我
我朝著礦坑急駛,一座富藏夜的隧道
前句說明列車急駛,次句卻又冒出(我朝著礦坑急駛),如此一來主體(我)和客體(列車)、主動(列車)和被動(我)相混淆,文法的關係在主、客體隨意切換時模糊掉了,邏輯推理(因果關係)也變得糾纏不清。再如:
銳利的梟鳴在夜的濡染下,有如重木掉落
從比喻繫詞「有如」可知,這句使用譬喻辭格,但「銳利的梟鳴」和「重木掉落」兩個形容聲音的子句,嵌合得很勉強,以「銳利」對應「重木掉落時的沉悶聲音」是有問題的,兩者並不具有可比的相似性,明顯違反比喻客體和主體間,必須具備聯想上的相似性。除非「重木掉落」改成「掉落的尖刀」,語意上產生「化聲為形」的通感,由聽覺往視覺移動,才會出現具有同質性的協和感。
再者,「公事的氣泡」、「走私的影子」、「偽裝的酒味」,這些短語,前置詞都刻意使用轉品辭格以改變詞性,分別由名詞的「公事」、動詞的「走私」和「偽裝」,轉變為形容詞「公事的」、「走私的」、「偽裝的」,以修飾後接的名詞,但這樣的詞性轉換,在語意的連貫上卻產生難解的隔閡,使聯想作用出現不該有的遮斷。
作者mache想像力豐富,所以詩的意象豐腴語言華麗,是個很有潛質的寫手,但意象間的跳接往往過於劇烈,以致只能意會不易意解,筆者衷心期望他能潛心修讀「修辭學」和「與法學」,即使詩行裡的意象演出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或者思維邏輯「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至少要儘可能地避免出現語法上的語病(文法錯誤)和語意上的語障(語意費解),接近「無理而妙」的超現實境界。
003《野百合》∕迷惑
1
孤癖不是壞事
我天性不喜歡爭奇鬥艷
大草原上空
我吹高音的小喇叭把春天送到山腳下姑娘的窗前
她花瓶裡生悶氣的玫瑰快枯了
這事--
只有昨晚來我花房裡住宿的露珠兒知道
因那顆露的前世是姑娘的淚
而我徐徐的芬芳
是露的今生化身的嵐
2
山居的日子還好吧!
少了虛與委蛇的應酬
心情總是雲淡風輕
左鄰右舍--
蹲在門口說長道短的野草們
風中聽不到它們的流言
卻偏愛傳誦妳們的芬芳
遠離市聲知交半零落
只有春天--
偶爾蝴蝶蜜蜂來串串門子
談的都是小喇叭的key調的太高
炒地皮的野草們聽不進耳的話題
這是一帖藉物抒情的詠物詩,更是一首情調迷離的情詩。作者迷惑(簡國輝),寫了二十幾年的散文,寫詩卻是近兩年才開始。從他的詩作中,嗅不到新手生澀的氣息和稚嫩的修辭技巧,這固然是因為有深厚的散文根底,但更難得的是對語言的高敏感度及精準的意象掌握與修辭操控能力,而這種先天的詩人氣質,使得詩人迷惑每次出手,都能給讀者驚豔的美感和深刻動人的印象。
有首歌「野百合也有春天」,由歌手潘越雲娓娓唱來,訴說著幽僻的山谷裡,一株癡情的野百合花,期待著春天的來臨,以此暗喻遠方為世人所遺忘的角落裡, 一個女子正默默等待著混跡都會區裡,已另結新歡的情郎,及時悔悟回到身邊。
迷惑的這首詩,和「野百合也有春天」同樣,是採取第一人稱(我)主動的敘述視角,以及擬人化的修辭手法,所以能活潑生動地敘寫情意:
我吹高音的小喇叭把春天送到山腳下姑娘的窗前
她花瓶裡生悶氣的玫瑰快枯了
「我吹高音的小喇叭」和「生悶氣的玫瑰」都是物的人性化(擬人法)。所不同的,這首詩裡的主角,不再是癡心等待望眼欲穿的女子,而是多愁善感的男子。
因那顆露的前世是姑娘的淚
而我徐徐的芬芳
是露的今生化身的嵐
多麼赤裸的愛情告白,令人不禁怦然心動。
次聯場景更改,連主客都易位,作者成為尋芳而來的故人舊友,野百合幽居深僻的山野,遠離紅塵是非,過著清靜簡約的日子,從「少了虛與委蛇的應酬」和「遠離市聲知交半零落」此二句,似可推理出這位女主人曾經頗有豔名,是從絢爛歸於平淡:
偶爾蝴蝶蜜蜂來串串門子
談的都是小喇叭的key調的太高
炒地皮的野草們聽不進耳的話題
末段又出現「小喇叭」的意象,似乎有意和首聯遙相呼應,尤其首聯「吹高音的小喇叭」和次聯「小喇叭的key調的太高」更明顯有嵌合之處,但作者點到為止,故意留下懸而未決的想像。
首聯和次聯,在故事結構上,明顯是採用主客易位的方式來演出,而「小喇叭」則是貫串不同場景的主軸。這種一個主題,分別以不同的角色來發言及演出,常會讓讀者閱讀時產生混淆,但這種分立且主客易位式的演出方法,其實也是廣義的一種「拼貼」模式,筆者給他一個名稱:「意境拼貼」。
004《送李白下終南山》∕迷惑
酒瓶子已經醉倒一地了
你堅持不肯留宿
夜深庭前滿地霜寒
舉頭--
只道是方便打幾聲酒嗝
下山的腳步漫天飛舞
苦了攙扶你的影子也不堪重任似地
東倒西歪
遠近山色
是用墨太濃的大唐江山
黑白不分的朝廷
已經不是服幾帖進諫的藥方可以調理
值此亂世
腐儒文章更救不了天下蒼生
你索性把頭顱伸進春秋的夾縫,焠火
打造一身詩骨
風雨如晦便繞著聲韻打轉--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七分酒力的行草用筆
興起時,滿地縱橫,如公孫大娘舞劍
加個赤腳蓋章
即成了傳世之作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你好險!沒被吸進權力的黑洞
走吧,走出玄宗的耳朵
走出貴妃的舌頭
李氏翰林院這等小廟
怎容得下你這尊香火鼎盛的詩菩薩:
詩,在所有的文類中,最講究語言的精緻性、意象的創新和節奏的調和。所以,一首寫壞了的詩,還可以是一篇不錯的散文,但一篇優美的散文,卻不可能是一首詩,因為詩是意象高密度高質地的演出,有人稱此為「張力」(tension)。
「張力」為力學名詞,分為「內聚力」和「外延力」,詩學理論借用此一名詞, 外行人不容易弄懂,筆者以為,詩作品的「內聚力」,來自詩人的個人閱歷和美感經驗,差異性最大。前清詩論家張潮(心齋)著【幽夢影】一書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台上望月,老年讀書如庭前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讀書是增長智慧的終南捷徑,人生隨著不同階段,經驗閱歷由淺入深,讀書所見所得,也隨之由淺入深。清末民初名詩論家王國維在所著【人間詞話】一書中,也所見略同地將人生分為三個「境界」,他說:「大凡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三種境界:其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其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其三、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詩人的個人閱歷和美感經驗,決定詩作品的內涵和深度,絲毫不能造假。詩作品的「外延力」則來自詩人對語言意象的敏感度和修辭技巧運用的靈活度,後者尤其主宰著整首詩的密度和質地。
詩的起頭彷彿人的顏面,第一個印象非常重要,所以優秀的詩作品都有一個引人入勝的起句,例如:李白【將進酒】一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起句即有萬鈞雷霆的氣勢,懾人魂魄。且看此詩的首段:
酒瓶子已經醉倒一地了
你堅持不肯留宿
夜深庭前滿地霜寒
舉頭--
只道是方便打幾聲酒嗝
巧妙地帶入李白的「靜夜思」的典故,來營造環境氛圍,讀者彷彿看到筵席散後杯盤狼藉的實景,客人酒足飯飽起身堅持就此告辭,一時之間場面尷尬,但詩人話鋒一轉,「舉頭--/只道是方便打幾聲酒嗝」,客人主動替主人圓場,也表現出詩人靈光般的機鋒。
遠近山色
是用墨太濃的大唐江山
黑白不分的朝廷
已經不是服幾帖進諫的藥方可以調理
第三段使用雙重隱喻,第一層先是將「遠近山色」和「用墨太濃的大唐江山」相互聯結,接著把「用墨太濃」和「黑白不分的朝廷」再作聯結,寫的正是唐玄宗天寶後期,朝政日漸拜壞國勢傾圮的史實,斯時內有楊國忠李林甫等佞臣把持朝政,外有藩鎮和各路節度史據地稱雄,不聽中央號令形同割據,及後來的胡人安祿山、史思明起兵造反。
你索性把頭顱伸進春秋的夾縫,焠火
打造一身詩骨
風雨如晦便繞著聲韻打轉--
…..……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你好險!沒被吸進權力的黑洞
走吧,走出玄宗的耳朵
走出貴妃的舌頭
李氏翰林院這等小廟
怎容得下你這尊香火鼎盛的詩菩薩
面對亂局,李白不若杜甫那般積極入世,詩寫生民疾苦,而是選擇置身事外、消極避世,以詩酒自我痲痺。其實,「安史之亂」發生後,李白就開始過著一段潦倒的日子,只是他生性達觀豪邁,較能自我調適,即使不再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卻也能以詩酒自娛,如此反而還原了詩人的本色,可謂塞翁失馬,世事常有急轉,諸難逆料啊。
005《慈湖落日》∕迷惑
不朽……
未經霜的落葉一樣
容易腐爛
就算你不服氣
但這兒只是虛擬的奉化溪口
看!
拱橋下的小魚仔們
終日遊手好閒
不吃你那套逆流而上的「謫」學
雖說漢賊不兩立
可水蛇和田雞早偷偷摸摸進行交易
除了黑星
還有杭州姑娘和慈禧的馬桶
漣漪踏著金戈鐵馬的夢幻步伐前進
湖面局勢瞬息萬變
一隻烏鴉擦槍走火
聲音逃得好快
敢情是後頭
有延安追來的八路軍?
這是一首諷刺意味很強的政治詩,詩中的主角是墓木已拱的政治強人蔣中正,「成王敗寇」的歷史鐵則,即使時過境遷,仍然是多數人共同的評價規準,詩人迷惑隱居大溪,離蔣氏父子靈寢很近,在遊山玩水之際,有感於權力終究是過眼雲煙,寫下這首以景入理的詩。
詩題「慈湖落日」,「落日」二字就頗有象徵性,且看首節:
就算你不服氣
但這兒只是虛擬的奉化溪口
看!
拱橋下的小魚仔們
終日遊手好閒
不吃你那套逆流而上的「謫」學
「小魚逆流而上」,是不是蔣介石主政時杜撰出來的「政治神話」,不得而知,但這則偉人的「童話故事」,確實帶有「勵志」的性質,詩人把這則典故也挖出來嘲諷。
雖說漢賊不兩立
可水蛇和田雞早偷偷摸摸進行交易
除了黑星
還有杭州姑娘和慈禧的馬桶
兩岸人民從八零年代的「暗通款曲」,到九零年代的「實質三通」,政治上的對立或許暫時仍陷於膠著,但人民之間的文化經濟交流,卻越來越熱絡,人蛇集團穿梭兩岸,大陸的黑槍、私貨及打工客賣春女洶湧而來,早已司空見慣。「水蛇和田雞早偷偷摸摸進行交易」,作者故意把人「物化」,這是擬物化的修辭法,表現出詼諧的諷刺。在寫實詩中,「誇飾」和「反諷」(irony)修辭及「詼諧」(humoros)語法(例如:人物的動物化和性格的卡通化),經常被用來處理政治詩和社會詩等嚴肅題材,以緩和或顛覆其嚴肅性。
一隻烏鴉擦槍走火
聲音逃得好快
敢情是後頭
有延安追來的八路軍?
「八路軍」當然不會從延安跨海追來,烏鴉叫聲本來就不好聽,牠不是士兵,當然不會擦槍走火,這裡又是擬人化的修辭手法。敗戰之軍當然駭怕後有追兵,一有風吹草動,當然腳底抹油逃之夭夭,所以說:「聲音逃得好快」。「敢情是後頭/有延安追來的八路軍?」,以此一設問辭格作為結束,可謂極盡諷刺之能事。
006《曇花》∕紅袖藏雲
休想打探我的花期
姿態娉婷,其實我還只是
懵懂靦腆的少女
未識世間雲雨和情愛滋味
所以別向我揮霍過多的暗示
別在我跟前朗誦你新寫的情詩
那些輕浮的風花雪月
如果你有真心
請齋戒沐浴,收起你的嬉皮笑臉
為我守候每個清冷的夜晚
清冷的月夜
山巒出奇的沉靜
我將煢煢的來獨獨的去
誰能握得住春與秋,去來的無奈 ?
微曦的曙光中星月逐漸淡出
塵埃裏有著繁華落盡的悲哀
葉尖上的雨露猶有我昨夜盛放後
不忍的餘香,是我的前世你的今生
在「寫意詩」的文類範疇裡,就題材和風格學分類而言,「抒情詩」在任何時代都是最主要的表現類型。「抒情詩」素來有「易寫難工」的說法,筆者以為可以從兩方面來思考:其一就作者的情緒拿捏和表達方式而言,有含蓄婉轉,善用隱喻象徵迂迴曲折;也有熱情豪放,真情率性訴求感官物色。其二就詩文本的結構佈局,有以意象節奏取勝,佳句如珠玉綴滿行間字裡;有以故事情節擅場,讀來令人惻然動容。所以,不同筆法各具奇姿,各有各的風格特色,難以斷言一首優質的抒情詩究竟必須具備哪些共通的客觀條件和性格質素。例如李義山的「蒼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被後代詩家及詩評家推崇為「千古絕唱句」,析分這聯,前者用典故入詩,後者則是對自然界的物理現象所作的細微觀察,但在詩中則是和前兩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都是比(隱、暗)喻句,寓情於景,寄情於物色之間,都是間接烘托詩中主角:那位年華老去的歌妓,撫琴追憶一段感情時,心中的惘然和蕭索。換言之,「清辭麗句」固然是歷代詩家所推崇,但也只能「妙手偶得之」,不可能通篇都是這種擲地有聲的佳句。同時筆者也注意到,從李商隱的《無題詩》到濟慈(Keat)的《夜鶯》;從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到艾略特(T S Eliot)的《荒原》、《四首四重奏》,古今中外不朽的詩歌,在「清辭麗句」之外,往往由於具有動人心脾的故事結構,罕見例外。在台灣的現代詩壇中,詩人鄭愁予的「浪子情懷」膾炙人口,曾有「有華文詩的地方,就有達達的馬蹄」的美譽,他的抒情詩極具吸引力,成為獨特的風格典型,「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錯誤》、「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邊界酒店》;都是令人沉吟低迴,身心動容的絕唱句,然而進一步分析愁予常被提及的幾首抒情詩:《海外書》、《錯誤》、《情婦》、《賦別》、《邊界酒店》、《旅程》,毫無例外地每首詩均自成一則故事,筆者相信詩人鄭愁予心中清楚,具有故事性結構的詩,藉著情節的推演,能夠將錯綜(矛盾、吊詭)、對立(衝突)、懸疑、誇張、諷喻等戲劇性的張力恰到好處地釋放出來。
詩人紅袖藏雲,是近來快速崛起的網路寫手,古典文學根基深厚,題材面向廣,出入古典與現代,作品語言靈動意象鮮活,跟隨筆者習詩不過數月,就以無窮的創意屢出心裁別出新意,令人耳目悅然。紅袖是筆者嫡系弟子,領悟力高慧根與生俱來,勤學好問古靈精怪常出怪招,假以時日的琢磨,必能成為台灣詩壇璀璨的新彗星。這首《曇花》延續她以往的抒情風格,全篇未施粉黛,幾乎是以白描筆法一氣呵成。詩題《曇花》既是即物抒情的詠物詩,同時詩中的故事也意有所指,寄寓著詩人的一段情感,曇花成為詩人身世與情感的化身,具有高度的象徵意味。詩人以第一人稱擬物法,化身為一株曇花,曇花香氣濃馥,卻只在夜間
盛開,而且花期短促,天明之前就枯萎,象徵詩人濃烈的愛情和從不戀棧的瀟灑個性:
姿態娉婷,其實我還只是
懵懂靦腆的少女
未識世間雲雨和情愛滋味
所以別向我揮霍過多的暗示
別在我跟前朗誦你新寫的情詩
那些輕浮的風花雪月
如果你有真心
請齋戒沐浴,收起你的嬉皮笑臉
為我守候每個清冷的夜晚
首節詩人就以冷靜而理性的口吻,把詩中那個以風流自命的「你」,狠狠地澆了一盆冷水,讓你識趣地收拾起嬉皮笑臉,別再自作多情,休想用那些輕浮的風花雪月寫成的情詩來暗示我,試圖打動我,雖然詩人此時還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清冷的月夜
山巒出奇的沉靜
我將煢煢的來獨獨的去
誰能握得住春與秋,去來的無奈 ?
微曦的曙光中星月逐漸淡出
塵埃裡有著繁華落盡的悲哀
葉尖上的雨露猶有我昨夜盛放後
不忍的餘香,是我的前世你的今生
「我將煢煢的來獨獨的去 / 誰能握得住春與秋,去來的無奈 ?」,詩人表明自己無意為情感所羈絆,瀟灑去來,只因春去秋來歲月滄桑,是任何人也無能為力的,因緣聚散總在匆匆間,所以不必執持於今生的愛戀,「葉尖上的雨露猶有我昨夜盛放後 / 不忍的餘香,是我的前世你的今生」,這種「隨緣」的價值觀,恐怕不是多數世間男女所能接受的。讀罷這首詩,筆者不禁想起李商隱的前揭詩:「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網然」,原來詩人的率性與真情,古今相同。
007《大理古城》∕流雲
歷史的清冊裡明白描繪著
你風霜的歲月
川流的人聲淹沒
樸拙高聳的城門
遊客的驚訝一聲高過一聲
被發落邊疆的你呀
依然風韻猶存 顛倒眾生
可百姓人家生活
並沒有因為你的年邁而受特別禮遇
肩頭的擔子提前交出
不滿十歲的娃兒也得四處叫賣
匝染蠟染手工叫人讚嘆
巧手靈活又不偷懶
分分秒秒都恭謹的拼上
這番景象 任誰走上一趟
都會收起傲人的膚淺
深深動容 殷殷自勉
我的古城之旅呀 風情萬千
獻上一份祝禱
在達達馬蹄響遍城裡
每一條路面的同時
給韌度十足的白族後裔
儘管你我流著相同的血液
說著不同的語言
008《傳說》∕流雲
一朵俏皮的七彩雲
領著風 和著鳥鳴起舞弄清影
整座山城 演奏著日月星辰
拾級而上 落葉在腳底下低吟
每一步跫音都伸出手指輕輕扣響我的心靈
山麓兩旁的野花兀自訕笑我的愚笨
連杜鵑與茶花都分辨不清
風聲沙沙作響 一陣微涼
山頂古廟傳出梵音陣陣
以萬朵茶花一季開的禮讚
遠近馳名
想那遠古以來動人神話的淒美
一寸相思一寸灰
交相攀附的軀體
纏綿幾個世紀
好似要向世人證明
無法比翼雙飛天
那就結為連理枝
唯有如此
愛得以永恆
夫妻樹交頸地耳鬢廝磨
一張張少男少女清純臉龐
仆跪潛心禱告
相戀的淒絕
寧死也要在一起的誓約
從長江頭到長江尾
從大漠到西南邊陲
ps: 雲南麗江山區有一座情人廟,有一段美麗傳說 , 廟前兩棵茶花交纏 ,花季一到, 萬朵茶花一季開 , 非常壯觀,引來遊客膜拜禱告拍照 !
詩人的人格氣質,決定作品的風格;詩人的生活閱歷,決定作品的內涵。至於技巧,只是裝飾和點綴。所以,「天生麗質」的女性詩人,「溫柔婉約」正是她們語言文字共通的基調,或者可以說是她們給予讀者的風格形象。
女詩人流雲,目前正活躍在網路詩界,相較於許多正在創作的女詩人,流雲走得是較接近古典詩詞的抒情路線。這條路線,顯然是比較穩健、風險較少的,換言之,較諸走現代或後現代路線的女性詩人,類似流雲的新古典主義抒情,是比較不會「誤入歧途」的,因為我所見到所謂走現代或後現代路線的女性詩人,從
夏宇、陳丘緩(丘環)、羅任玲和顏艾玲這幾位,在平面媒體上頗受禮遇的當紅女詩人,對於現代主義、女性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等創作與批評方法學,全都茫然無知或者一知半解,無一例外。流雲的詩作品風格,比較接近馮青和葉虹,脫胎於古典,古典詩詞的意境和形象思維(意象),甚至用字遣詞,對於流雲有直接的影響,不僅提供流雲主要的心靈滋養,也形成創作上「慣性的思維邏輯」,而其中當然也潛藏著若干危機,如何「食古而不泥於古」,是重要的課題,此可以從兩方面來思考:(1)消極面:從古代詩人詞家的形象思維,如何以現代的修辭手法,重新予以包裝或詮釋,類似宋朝詩人黃庭堅所謂的「奪胎換骨法」,在用字遣詞方面,如何透過字句的提鍊,與現代人的語法習慣相接合;(2)積極面:從古代詩人詞家的作品意境著手,以具有現代感的演出方式,翻新意境創作新猶,賦予現代人的美感經驗。
流雲這兩首旅遊詩,「大理古城」以第二人稱的觀點切入,從古城本身的歷史和文化,試圖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形象,一種理性的文化思維。大理是中國的邊陲城市,也是漢民族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的交會地。多數的旅遊詩,多半寓有理性的文化思維,甚至以這些理性思維作為作品主軸,所以往往淪為「說理太過」,而落入了言詮;這與單純的寫景詩,從「觸景生情」的「興」(象徵或隱喻)的手法,以直觀的審美活動起始,而後歸結於「寓情於景」的創作流程,顯然有著
許多不同。所以旅遊詩在處理上,必須更謹慎,避免將個人的意識形態和歷史觀點或價值判斷,直接以「賦」的方式,平鋪直敘地來說理,而應以迂迴的表現手法,透過物色以景語方式或故事性來表現,類似蘇軾的「念奴嬌」,嵌入一段歷史典故,來烘托作者的情緒和滄桑感。所以,「這番景象 任誰走上一趟 /都會收起傲人的膚淺 /深深動容 殷殷自勉」,像這樣的說理文字,在寫景詩裡,反而具有破壞性。
第二首詩「傳說」,雖然有故事背景,可惜流雲並沒有充分把握這個故事,以作為整首詩的主軸。有故事背景的詩,詩人可以採用第三人稱旁白的觀點來「說故事」,而由於故事本身的情節,自然而然會衍生出矛盾、衝突、懸疑等戲劇張力(tension),營造出契合主題的淒美、哀傷的氛圍,充份感染讀者。其次,流雲在詩中直接套用「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的句子,也應注意避免,「從長江頭到長江尾」,雖也脫胎自「君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但痕跡比較模糊,而且放在結尾,頗能開展格局,如此的用典,則並無不可。
對於剛起步不久的流雲,筆者期望她在穩健中成長,除了閱讀修辭學和美學專書,積極汲取創作技巧外,現階段創作時應注意以下幾點:
(1) 避免使用成語,除非基於特定的修辭考量(如飛白、藏詞、反諷)
(2) 避免直接套用古典詩句,如需使用,也必需先經過改寫,以契合所表現的情境
(3) 「唯有如此」等連接詞或轉折詞(然而、但是)避免獨立成行,此種形式會破壞句子的節奏,沖淡段落的詩意密度。
(4) 避免大量或高比率的平鋪直敘的說理(賦的表現方式)。
(5) 提鍊字句,讓每個句子和每一小節都具有詩意,不再只是平淡的分行散文。
(6) 抒情或寫意詩應多使用直觀的觀點,直接表現美感經驗;儘量不要介入太多的理性活動或價值判斷,以免說理和說教意味太濃或太明顯。
(7) 多使用自由聯想,先豐富意象內容再作剪裁取捨,透過移情作用,進行直觀活動。
寫詩的路漫長而艱辛,與其搞怪亂寫、譁眾取寵如所謂的前衛(後現代)詩人,不如腳踏實地地從修辭學著手,先練好基本功,再按表操課,穩健地循序漸進。
009《用世紀末最常見口吻》∕鯨向海
1
在酷寒的天氣裡
我們裹著火
等待詩生還的消息
2
過於濃密的頭髮長起來
一種想要將思想緊緊包裹的慾望
在多風雪的邊緣行走
周身光景那麼單薄
偶然一日
再抬頭向上望去
密林惡枝已經攫住了天空
歷史的經緯四處逃竄
一向陌生的世界不知不覺
又有了全新架構
3
床上漫漫寒冬
筋骨瑟縮不展
人文和自然相抗的小房間
最原始的獸在夢裡
掘洞築堤
向角落一褸骯髒神魂
投石問路:
幸福與傷痛的輪替
是否已找到妥協形式
4
徹夜思索
誰能詮釋歐亞大陸板塊激撞菲律賓板塊間的寬闊格局
一大早電視上傳來
六歲神童
獲得捷克「徹爾尼國際鋼琴大賽」青少年組首獎消息
5
我也就是這麼一副模樣
以男子的血肉在此
抵抗衰老
不時幻想有什麼龐然的隱藏
於深廣的歐亞內陸
當海嘯偶然掀起了峽谷
因為曾經鑿開我的靈魂一次
遂不忍在此冰寒斷代
任其繼續腐化
6
畫廊的陰暗
詩的惡質
哲學的蚊蠅滋生
怎麼說呢
我想我還對人生充滿了想像
在所有的網路新銳中,鯨向海是相當突出的,或許,在修辭技巧方面,不若迷惑和遲鈍兩位來得成熟老練,但暴發力驚人:不僅各領域的語碼(code)都能入詩, 並且經常有出人意表的創意。向海的詩,字裡行間潛伏著哲學的形上思維,誠如此詩中他所自承:「我想我還對人生充滿了想像」。抽象的思維,究竟如何以具體的意象來表現?會不會流於說理太過而落入言詮?且與筆者一起,安靜地來讀這首詩。
「用世紀末最常見口吻」全詩分為六個段落,呈現組詩形態,有序地串演情節營造氣氛。組詩的優點是可以省去段落間的邏輯關連和場景轉換時銜接筆墨,敘寫之際比較靈活而有彈性,缺點是不能一氣呵成,脈絡清晰。
在酷寒的天氣裡
我們裹著火
等待詩生還的消息
詩的起頭,意象鮮明觸目驚心,筆力著實驚人。「在酷寒的天氣裡 /我們裹著火」,酷寒的天氣和火是鮮明的冷熱「對比」,「我們裹著火 /等待詩生還的消息」,詩的指涉意涵相當弔詭,充滿象徵(暗示)性。首聯除了形式上的「對比」張力,還有來自象徵性的命意(mean),似乎暗示詩人在當下惡劣的創作環境中,仍對寫詩抱持熾烈的熱忱。
過於濃密的頭髮長起來
一種想要將思想緊緊包裹的慾望
在多風雪的邊緣行走
周身光景那麼單薄
偶然一日
再抬頭向上望去
密林惡枝已經攫住了天空
歷史的經緯四處逃竄
一向陌生的世界不知不覺
又有了全新架構
次聯,過於濃密的頭髮和單薄的周身光景,又是一個充滿暗示性的「對比」修辭。「抬頭向上望去 / 密林惡枝已經攫住了天空」,若解為橫生的亂髮,語意上可以和「過於濃密的頭髮」取得上下文的對位關連,但從「偶然一日」和「歷史的經緯四處逃竄」這兩句來推理,應為已經切換到另一個場景,亦即從風雪的邊緣轉至惡枝橫生的密林,若作此解,則應解讀為詩人原本以為置身風雪的邊緣地帶,遭詩壇忽略,後來發現詩壇竟是惡枝橫生的密林,如此的烏魯木齊,讓人洩氣。
象徵性的語意指涉往往是多面向的,所以非常難以詮釋譯解,除非創作者自願跳出來現身說法,否則,每個讀者所理解和感受到的「所指」都各自不同。而這種「莫衷一是」的情形,正是這類象徵性很強的詩,之所以給予讀者朦朧的美感的原因。
相較於前兩聯的象徵性的語意,三四兩段顯得比較具體。象徵性的語意,性質偏向「開放性的語言」,適宜「水平(跳躍或想像)思考」,所以多數為「虛筆」;反之,具象化的語意,性質偏向「封閉性的語言」,適宜「線性(因果或邏輯)思考」,所以多數為「實筆」。「虛實互補」是文章結構布局的基本義法,而「起承轉合」則是文章必然的基本架構。這兩聯較多實筆,和前兩聯形成「互補」,如此才不會流於「說理太過、落入言詮」。這兩段文字較為樸素,以接近「白描」的方式敘寫詩人自囚於斗室,徹夜未眠,因為他正作著夢,夢見自己是一頭「掘洞築堤」的獸。夢是潛意識的活動,夢見自己化身為獸,和德國存在主義小說家卡夫卡「蛻變」筆下的主人翁,一覺省來發現自己變身為一條大蟲,情調幾分相似。而詩人徹夜未眠,竟然是思緒沉陷於如何「詮釋歐亞大陸板塊激撞菲律賓板塊間的寬闊格局」這種幾近杞人憂天的問題上,頗為諷刺。至於六歲神童和自困斗室的詩人,則又是一次生命情境和現實遭遇的強烈對比,作為「抗議式的諷刺」。
末兩聯,詩人直言不誨,關於先前的種種,都是個人的玄思冥想,尤其「於深廣的歐亞內陸 / 當海嘯偶然掀起了峽谷 / 因為曾經鑿開我的靈魂一次 / 遂不忍在此冰寒斷代 /任其繼續腐化」,令筆者頗為「費解」,其一:海嘯掀起巨浪狀似峽谷,此說可通,但逕以「海嘯偶然掀起了峽谷」,則語意不免有過度簡化之弊;其二:遂不忍在此冰寒斷代 /任其繼續腐化,「斷代」在此所指為何?是詩人自身的生命或抽象的存在意識?使用「斷代」此一抽象名詞合適否?筆者認為頗值得商榷,而「斷代」經過「轉品」辭格的「辭性轉換」,變成「不及物動詞」,使得「遂不忍在此冰寒斷代」形成倒裝句,文法上也很唐凸,所以,筆者管見認為「斷代」此一「不及物動詞」應為贅語,不仿刪除。
畫廊的陰暗
詩的惡質
哲學的蚊蠅滋生
怎麼說呢
我想我還對人生充滿了想像
末聯,結尾收束處理得還不錯,氣勢較起聯和緩,「畫廊的陰暗 / 詩的惡質/ 哲學的蚊蠅滋生」,首句實筆,二三兩句虛筆,以「排比」的形式出現,頗能虛實互補。
縱觀全詩,起結兩聯氣勢較強,作抽象思考,詩質較稠密且具暗示性,三四兩聯具象敘寫,為承上啟後的承筆,第五聯為情緒轉折的轉筆。
這首詩,筆者相信當然不是鯨向海的主力作,向海是值得筆者深深期待的新銳,筆者還會繼續關心他的創作和觀察他的作品,並撰文解析他更多優秀的詩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