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有很多名字,叫消沉、難過、憂鬱、沮喪。過去西方人叫 melancholy,音節跌宕詩意,另一個也有氣氛的說法是blue……現在多 說depression,好像情緒低落不過是一種經濟蕭條…… 有那種時候,整個人灰下來。心情 是個暴君,要好就好要壞就壞,既平白無故又理直氣壯。它有自己的邏輯,自己的季節。 年紀是嫌疑,太小太大或者不上不下卡在中間都成問題。下雨感冒電腦故障油價上升,工作不順文思堵塞,失戀失業失眠失敗,看報聽新聞或為人無心一句話遠方一點風吹草動,無不可觸發情緒波動甚至決堤崩潰。換句話說,生活裡地雷遍布,在在是理由。 輕微時只是有點消沉,提不起勁,平常的滿腔熱情這時只覺愚不可及。何必?所為何來?有時嚴重到滿目荒涼槁木死灰。 問題在沒法解釋,不知壓垮駱駝的那根草稈從那裡飛來。 於是坐望白牆聽藍調悲歌,任自己沉沉沉到底,再浮起來。有時甚至連這樣都 無濟於事,全盤否定一切已不能寫成,連否定否定也不能。 難以為繼。有人自殺了事。 有時心情不好只想出去,走出自己走出室內,到朗朗晴空下,也許有風有雲, 也許樹上有鳥叫街上有玩耍的小孩。需要忘掉自己,這最大死敵。 有人心情不好就垮了,除了自憐一無用處。有人反能在黑色廢墟間鑿出一條路 來,寫詩寫歌寫曠世鉅作寫革命宣言,或乾脆上街造反。有人頓悟成佛。 心情不好有種種風格,有人沉默有人聒噪,有人瘦了有人肥。 李清照寫:「尋尋覓覓……悽悽慘慘悽悽。」囈語喃喃,淒涼到極點。 李白「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間」便瀟灑許多,不過恐怕只是作態, 借酒澆愁的漂亮說法而已。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背後,是需要醉的理由。 魯迅有些作品,如〈死火〉、〈影子的告別〉和〈阿Q正傳〉等,冰冷陰森讓 人發毛。他寫過什麼快樂東西嗎? 相對,沈從文即使在寫寡婦沉潭的悲劇,文字裡還是保留了相當的天真爛漫 ,好像什麼都無法汙染或消除。換到魯迅筆下會立刻餿掉,變成了尖酸。 達爾文經常跌進嚴重憂鬱裡,又拒絕宗教麻醉,只能靠研究生物和寫書逃避 。後人有《物種原始》、《人類起源》等書可讀,是不是要感謝憂鬱症? 要見識悲愁,只要打開文學書。也難怪,心情好時會歌會舞會嘯會跳,跌下 來了才會想到去寫文章發抒,拿自己的情緒病毒去感染別人。舊詩詞滿紙辛 酸悲涼,且看「斷送一生憔悴,只須幾個黃昏?」確是沉重! 偏偏創作需要那樣哀愁,像酒必須腐敗發酵。傷感是催化劑,是那粒讓牡蠣 受盡折磨的沙子。歡樂的人寫得出《紅樓夢》、《資本論》、《嘔吐》、 《異鄉人》或《威尼斯之死》這種東西嗎?悲歌動人,而笑話不是拐彎抹角 的控訴便是直截了當的挖苦。快樂世界不會沒有藝術,只是大概沒什麼可觀 。然為了藝術放棄快樂嗎?幸好大多數人不需做這樣荒謬選擇,藝術家自己 也不需——只因身不由己。 夏宇《Salsa》詩集裡有句:「那是一個幸福得要命的年代……」竟有那樣年 代?另一首的:「光是悲傷就令人/不同凡響……」倒覺比較貼近真實。 馬克斯寫《資本論》時窮困潦倒,整天關在大英博物館裡,沒錢就寫信向恩 格斯求救。晚年對工人運動失望至極,甚至宣稱:「我不是個馬克斯主義者 。」不知他最後是不是覺悟世界畢竟不堪改造,尤其是不能靠階級這種本質 滑溜的東西來改造。 卡繆在札記裡寫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後感到「極度壓力和憂鬱」,在希臘見到 一群考古學家快樂合力挖掘,想到自己寫作單兵獨鬥:「不禁感傷。」是個 觸目感傷的人。 心情壞到了極點時,就像《荒人手記》所寫:「沉到最低,最底了。」「在 我之下,除了深淵,還是深淵。」寫內在狂歡絕望,那語言既高度誇張,又 極自戀奢華。唯有小說筆法寫得出那樣境界,不然必給譏作無病呻吟,連自 己都要忙不迭迴避。 難道沒什麼快樂的文學作品嗎?有,只是最好去問別人。 嬉笑怒罵的《西遊記》其實是裹了神話糖衣的說教。幸而裡面有豬八戒給歡 樂一點可能,儘管是愚昧庸俗的官能之樂,必須以高檔的取經來化解。然我 有時不免認同豬八戒的腳踏實地及時行樂,連無法無天的孫悟空一比都嫌太 壓抑。而且老實說,三藏師徒那樣辛苦取經又有什麼好處呢?神魔各有所欲 ,之間又有多大區別?就像電影《駭客任務》裡那些叛軍堅守的現實,艱苦 到簡直暗無天日,真的便優於人類電瓶無知真相的七彩立體虛擬現實嗎?當 然這樣說是虛無或犬儒到了極點,自己也沒法接受,純是為辯而辯,給腦袋 磨刀而已。 這時想到《頑童流浪記》裡的頑童哈克,不愛舒適不愛室內不愛文明約束, 只愛逍遙自在,是個真懂快樂的人物。豬八戒雖然可愛(但他老陷害孫悟空 著實可恨),沒哈克通達。至於湯姆只是個淘氣小孩,等著長大變成典型俗 人。馬克吐溫晚年抑鬱,當年能塑造出哈克那樣人物,在現實裡卻無能自救。 心情不好有很多名字,叫消沉、難過、憂鬱、沮喪。 過去西方人叫melancholy,音節跌宕詩意,說人suffer from melancholy (罹患憂鬱)好像是件雅事,甚至是種成就。另一個也有氣氛的說法是blue ,藍色,所以美國黑奴悲歌叫藍調。現在多說depression,好像情緒低落不 過是一種經濟蕭條。 聽見人說「我很沮喪」或「我很depressed」總覺刺耳,我用gloomy或乾 脆就一個煩字。邱吉爾叫他的憂鬱症黑狗。我的惡劣情緒叫黑洞。 人生處處煩惱挫折,壞心情大概居多,尤其是焦慮的現代人。多到什麼程 度就看個人,說七成會不會太高?恐怕太低。沒有糖果蛋糕音樂宗教菸酒 大麻快樂丸百憂解電視電影電玩……這世界會愁慘成什麼樣?若壞心情是鈔 票,恐怕滿街都是大富翁。 B工作緊張,一晚睡夢裡咬牙切齒罵人,把我吵醒。後來問他夢見什麼, 除了極不愉快什麼都不記得。《紐約客》裡有張漫畫,王后正擺刀叉國王 開門進來,她回頭見他戴冠的腦袋夾在腋下,神色不改說:「今天這麼慘 ?」鎩羽而歸的現代版,傳神! 總之心情必然不好,只看遲早。一跤跌進去時怎麼辦?來一點陽光?一點 空氣?一張笑臉?兩塊巧克力一杯葡萄酒?或是大口吞嚥有處方沒處方 的藥丸? 所以要度假,跑得遠遠的——幾天也好。 有時竟然一個詩句就夠了。打開心愛的書(哎,書蟲的萬應靈丹), 尤其是詩,新詩舊詩中文英文都好。像打開溫德爾.貝里詩集翻到這首 〈杜甫〉:「坐在/我這小船裡/繫在流水/河岸/在一切已毀的時候。 /想到你,/老先人,/願你安好。」回想杜甫:「星垂平野闊,月湧 大江流。」好個星垂月湧的浩浩無限! 漸漸很慢很慢以生物演化的速度(且不包括突變),竟從那彷彿低到不 能再低中爬出來了,抬頭看見陽光深吸一口空氣,脈搏在跳分秒在跑在 飛馳。那一陣烏雲散了,世界仍興沖沖朝危崖趕去,然而否定讓給了肯 定、不能成了可能,一切仍未解決局勢猶有可為,於是這卑微無能的我 可以跌跌撞撞繼續。 直到下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