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穎

　　　　　　　　　　　　　　　『情色』

原著：嚴歌苓－短篇小說「無非男女」

女主角：鄭家榆

男主角：蘇有朋

導演：朱延平

副導演、編劇：王逸白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學者電影公司」出品

　　『情色』這部電影探討的是「情」與「慾」的關係~當美麗的愛情與野獸的慾望無法「靈肉合一」，該如何是好？

　　一位才華洋溢的青年「老五」，愛上了哥哥的未婚妻「雨川」；一位是病焉焉的凋萎青年，一位是熱情洋溢、健康活潑的青春美女；女人被男人的才華吸引，男人被女人外在的柔美及內心的狂野和智慧降服，但兩人的身體卻無法結合；這種種心情，怎是一個「苦」字了得？

      對生命的熱愛，情慾的渴求，以及倫理和愛情的衝擊，是這部電影的重點所在。

　  旅美名作家嚴歌苓的小說一直都充滿了濃濃的故事性，嚴歌苓是一位很會說故事的中國作家，她的小說《人寰》、《扶桑》等都得過台灣的小說獎；她的短篇小說『少女小漁』被拍成電影（張艾嘉導演、劉若英主演）；她的另一部作品「天浴」也被旅美導演陳沖拍成電影『天浴』，該片為台灣第卅五屆金馬獎最大贏家，獲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等七項大獎，嚴歌苓得到最佳編劇獎，可見她的文字功力、劇情張力之強勁；而『情色』這部電影的原身是她的一篇名為「無非男女」的短篇小說。

　　『情色』這部電影在台灣以「國片」的名義上映，但是為了能融入台灣社會所以編劇將其本土化，『情色』改變了許多，背景設在有三輪車和明星花露水的那個年代，場景侷限在台灣，遂與原著中的情節有些許出入。這篇評論談的是電影，而不是原著小說的情節。

　　電影以「色」的名義吸引觀眾進場，但觀眾若真的將它當成色情片來看一定會大失所望，因為它根本不夠色情。

      女主角鄭家榆的「脫」是片中必要的健康表現，襯托片中男主角之兄的情慾需求，以及表現了男主角的性無能，女性美麗的肉體讓他渴望，卻也令他失望；「性愛」的場面在這部電影裏也是必要的，因為主題是「情」與「慾」的關係。

　　電影原名為『白太陽』，取影片中一句很有人生哲理的對白：護校剛畢業的雨川提著行李在抵達小鎮火車站後，左等右等老等不到睡過頭的未婚夫蔡曜，卻邂逅了在靠海的火車站邊作畫的未婚夫之弟－老五，

      看著忙碌做夕陽油畫寫生的老五畫了一顆白色的大太陽，雨川忍不住問了一句：「太陽應該是金黃色的吧？」

      老五回答：「妳只看見顏色，我畫的是生命！」故事就在這麼有哲理的對話下開始，描述一場悲戚的愛情，以及一對無緣相守的戀人。

　　蔡悟的生命，因為患病之故，已經是白色的了；這病會讓一個男人無法勃起，無法和心愛的人做愛做的事。

      蔡悟，在劇中被稱為老五，一個生命所剩不多的人，畢生的願望是能在三十歲之前，出一本書、辦一次個人畫展、談一場戀愛、旅行一萬里；在生命終了的時候，他才只有廿五歲。

      在原著嚴歌苓筆下的老五是蒼白、脆弱、不堪一擊的，全書像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霧，是為了配合男主角沒有生命力而創造出來的氣氛。

      而在編劇王逸白筆下的老五很文藝外向，他出門寫生、幫人刻偽印章維生、和印刷廠老闆有很好的交情，他和健康活潑的女主角邂逅是明朗清亮的。

      老五的感情很內斂，表現在外的只是一副淡陌的神色，他不在乎的形象、他專注刻印章的形象、他閱讀及寫作的形象、他如常吃飯喝牛奶的形象、他抱病作畫的形象、他為了隱藏愛情的精神苦悶形象，都在男主角蘇有朋的內斂、斯文、書生、病態、柔情的種種表現下鮮活了起來，老五的才華洋溢，老五對生命的熱愛，老五對愛情的放不開，都濃縮在老五短暫的生命裏。

　　雨川住進了未婚夫蔡曜家中等待大喜之日的來臨，蔡曜卻因為在出版社的工作升遷問題而一再拖延婚禮，甚至為了升等的需要而離家北上出差，事業心太重的他忽略了未婚妻的心情，只不停地佔有需索以滿足他肉體上的渴求。

      單純的雨川原本只是單純地關懷著未婚夫一家人，而最瘦弱、也是家中最有人味的老五，就成了她關懷的對象，她以未來大嫂的身份為老五煮牛奶、打掃房間，她看老五看過的書，她也不小心「瞄」到老五的日記，知道了他想在三十歲以前完成許多事的心情，瞭解了他對生命熱愛的態度，她對老五的好奇心漸漸轉變為傾慕之心。家人對他們兩人的情事一點都不設防、不關心，而這兩個人其實對彼此的愛戀也毫不知覺，他們迷迷糊糊地以為彼此只是家人。

　　這場愛情的爆破點在一個颱風夜。那天夜裏，其它家人都不在，老五冒著風雨一身濕漉漉地奔進家門，懷裏抱著一隻在颱風夜裏迷途的瘦弱小貓，小貓飽受驚嚇，喵嗚喵嗚地叫著，於心不忍的雨川放下碗筷，起身為老五拿出一副碗筷，也倒牛奶給小貓喝，那牛奶原是煮給有病的老五喝的。

      老五坐在一旁用吹風機吹乾衣衫，以及看小貓喝牛奶的滿足，這一刻，老五和雨川的心靈是糾纏在一起的。停電的颱風夜裏，在兩支燭火的光影前，兩人共進晚餐，那該是老五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刻吧！

      儘管外頭風雨再大，兩個相愛的人能夠同處於一室已經足夠他回味一生了。雨川談到小時候颱風夜的回憶，說刮颱風像世界末日，一家人守在一起共抗災難的信心，也象徵著他們此刻的愛情。

      這場颱風也是兩人內心世界的狂野寓意，儘管他們的外表是多麼的風平浪靜，但內心的颱風已經刮得猛烈無比，這是一場能讓天地為之變色的愛情。

　　而最狂熱慘烈的事就發生在這個颱風夜。因為撿來的小貓又迷失了，兩人焦急地到室外尋找；找到了，老五抱起小貓，雨川在風雨中借老五單薄的衣衫遮風擋雨，老五這麼近距離地看著雨川，突然之間福至心靈，丟掉了小貓，抱住了雨川，在一陣風雨飄搖之間，衣衫盡濕的兩人狂吻了起來。

      兩人擁抱著狂吻來到老五房中，雨川像決定了什麼，突然站起，在老五身前褪盡衣衫，裸體立在他身前等待進一步的動作。

      此刻黑白默片出現，象徵老五內心中的掙扎和狂亂，他想和心愛的人靈肉合一，但他卻做不到，黑白默片裏出現的是他面對美麗赤裸女體時的奔逃、他拿著手電筒撥開老宅的蜘蛛網、他坐在浴缸裏溺水的苦澀等等，都在表現他酸苦的心境。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找不到慾望的出口，於是他說：「妳出去！」

      雨川也痛苦極了，老五越是叫她出去，她就越心疼，兩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為這場慘烈的愛情，他們倍受折磨。

　　出差回來的蔡曜，一進門照例旁若無人地和雨川親熱起來，不管一旁正值熱血的青年老五。全家只有三個人在，在浴室裏洗澡的哥哥喚來未婚妻幫他拿短褲，雨川敲開了浴室門遞來他要的褲子，卻被他一把拉進了浴室，開始熱情地做起愛來。

      雨川心裏的苦澀在未婚夫肉慾的動作中擺動著，愁眉緊鎖，對未婚夫沒有人性、毫不體貼別人的態度厭惡至極，浴室門板隨著他們的動作而澎澎直響；老五終於忍受不了，甩門而出。

　　隔天，蔡曜出門上班前，興奮地下樓來看雨川，看著她熟睡的臉，他從褲袋中拿出婚戒開心地比對著，卻發現她枕邊有一支老五送的新髮夾上頭刻著一個「悟」字，他立刻懷疑起自己的弟弟和未婚妻來。

      在全家人團聚的飯桌上，他也留意著兩人的舉動，老五還是一臉的帥性不甩人，雨川則偷偷望了望老五，有種出軌被抓到的神情。

      看出了端倪的蔡曜心性大變，遂開始在外頭玩起複雜的男女關係。

      而老五決心放棄這場愛情，抱著病體全心全意籌備畫展，全家人都照例找不到他，也不去過問他的生活方式。

　　如常過日子的雨川開始到醫院的小兒科門診上班，想藉著忙碌的生活來沖淡心情的鬱悶。

      偶然間，她看到病人手中的報紙，知道老五開了個人畫展，她當然去捧場了。

      在畫展裏遇見時，她以一慣的開朗對老五說道：「你的太陽變金黃色了！」

      是的，老五的生命因為有了雨川的加入而變成了金黃色，雨川見到這顆金黃色的太陽，心中已然了悟老五對她的感情。

      看完畫展，兩人一起去海邊看夕陽，他們坐在沙灘上，旁邊停著雨川的自行車，畫面寧靜安詳，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純真的戀人。

　　為真愛而勇敢的雨川突然問道：「敢跳嗎？」

　　「幹嘛？」老五不解。

　　雨川：「如果說，海那邊是個荒島，沒有人，或者有人也不認識我們，什麼都能在那重新來過，你跳不跳？」

　　老五立刻理解這問題背後的真意，回道：「我想，妳誤會了！我或許有一點喜歡妳，但那喜歡還不足以構成愛。」

　　老五要將她從自己身邊推開，故意說反話氣走了雨川，獨留自己一個人坐在沙灘上懊悔著。

      他不能，他當然不能！他是太愛雨川而不敢去愛雨川，因為他淡泊名利的個性以及瘦弱的身體，都無法給雨川任何生活上的保障或長久的快樂，縱然精神上的富足是不缺乏的，他還是愛不起像太陽一般明朗耀眼的雨川。

      雨川越是不顧一切地追逐老五的腳步，老五就越是退縮，寧願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自苦也不想拖累雨川的後半輩子；他的愛不是佔有慾的滿足，而是實質生活上的長久考量；這，才是真正偉大的愛情！

　　雨川欲求真愛而不可得，婚期又已逼近，她想吞藥自殺卻沒成功，痛苦地躺在醫院裏。

      老五跟著姐姐去看她，同事笑她：「妳自己是護士，還會吃錯藥。」

      在這句話裏，老五明白了，雨川是蓄意自殺的。

      趁著周圍都沒有人的時候，老五對雨川說：「何苦呢？」

　　雨川回問：「那你這又是何苦呢？」

　　兩個真正懂愛的人，正為愛情受著苦。

      老五終於投降在她堅定的、寧為愛死的決心，酷酷地對她說了句：「出院那天下午二點，火車站前面。」

　　這是私奔的明確表示，海那邊的荒島，他們決定要一起跳過去了。

　　出院那天下午，雨川拎著行李箱，打扮得漂漂亮亮，開心地在火車站月台邊等待著，一如他們初相遇的情景重現。

      但等了許久，老五卻沒出現，雨川徘徊再三、終於放棄，一個人在月台邊，坐在行李箱上以手帕抹淚，抹掉一嘴艷麗的紅，抹掉一臉開心的妝，抹掉淚水，也抹掉私奔的決心。

      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原本應被眾星拱月，卻獨自坐在月台邊上哭泣，那一幕，真是淒美！

      而老五躲在月台另一邊站著，揹著簡單的行囊，背靠著牆嘆息，他不敢兌現承諾，不想毀了這女子的一生。

      老五又上演一次失蹤記，離家數月不歸。

      雨川還未放棄尋找，她想到老五的夢想：「在三十歲以前，要辦一次個人畫展、旅行一萬里、談一場戀愛、出一本書 …… 」

      出一本書？雨川奔到書店尋找，果然看到一本名為《白太陽》的書，作者是蔡悟。

      她尋線找到印刷廠，想探問老五的行蹤，印刷廠老闆卻告訴雨川，老五已經過世了；雨川泣不成聲。

      老五已經死了，真正心愛的人已經死了，雨川只好死了心，乖乖回去結婚，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一個在婚前就背著她與別的女人偷情的男人，她看到未婚夫與別的女人上賓館，她卻沒有做任何行動反抗，因為，她的心已死！

　　婚期選在六月十二日，就在新郎家中喜氣洋洋地將一身火紅嫁衫的雨川迎下樓時，新郎的母親踢倒牛奶盆，那隻老五在颱風夜裏救來的貓咪喵嗚一聲，提醒了雨川一件事：「牛奶！」

      那天在印刷廠，老闆想倒水給她喝時卻誤倒給她喝的就是牛奶，那麼，這證明了，老五就住在那裏！

      老五沒有死！

      雨川一身的喜氣洋洋，甩開了新郎的詢問，將眾人的疑惑都拋在腦後，一個出走的新娘，滿身紅衣紅手套紅高跟鞋，騎著腳踏車飛馳而去！

      為了真正的愛情而飛奔，顧不得一切了！

　　但是，雨川的大喜之日那天，也正是老五真正生命終結之日。

      雨川十萬火急來到印刷廠，卻在門口看見救護車，她奔進了廠中，和扛著氧氣筒的醫護人員擦身而過，剎時間明白了什麼。

      雨川驚慌地跑進內室，看見床上躺著一具屍體，她顫慄地走上前去，揭開白布，睜著大大的眼睛認出了老五，伏倒在他漸漸變冷的胸上痛哭。

      順著紅色的手套在白色胸膛前的游移，她發現，老五的手心裏一直緊握著什麼。

      她將老五緊握著的手掌掰了開來，發現了一顆印章，拿在手裏一看，心更痛了；那印章上刻著「雨落忘川」四個字，暗嵌著雨川的名字。

      老五在臨終前一直忙碌地刻著這個印章，他磨了又刻、刻了又磨，想盡力表現出一個最美好的愛情形象，留給雨川，關於他們這場愛情的回憶。

      老五因為太愛雨川，所以不能愛雨川；這種苦澀，豈是平凡人能懂？

　　最後一幕，雨川又出現在小鎮的火車站月台邊；鏡頭一轉，她坐在行進的火車裏望著夕陽，手裏握著那顆印章沈思，清麗的臉龐和隨風飄動的長髮依舊顧盼生姿。

      來的時候，她是為了圓滿一段愛情，但此時，她離開了兩段愛情；那顆「雨落忘川」的印章，也將伴隨著她一生，時時提醒一段美好壯麗的真愛。

      火車開走，一顆大大的夕陽又出現在螢幕上，旁白響起了一句雋永的對話。

　　雨川：「太陽應該是金黃色的吧？」

　　老五：「你只看見顏色，我畫的是生命！」

　　『情色』這部電影非常好，但上映當時並不賣座，原著的文藝腔頗重，雖然編劇的功力不差，但終究吸引不了普羅大眾的目光。

      而且當時這部電影的宣傳手法著重在女主角的「脫」，這和原著的愛情探討、生命的意義等主題相差太遠，以致於買票看國片的大部分觀眾失望而歸，期待與事實的落差太大，文藝被商業壓垮，宣傳手法、切入角度不對，失去了原本的寓意，也埋沒了男女主角精彩的表現，是頗為可惜之處。

      也許嚴歌苓在看過電影後會想跳出來說：「你只看見色情，我寫的是愛情和生命！」

【情色】／方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