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的病人，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能聽懂我的表達。

叛逆的需要和衝動任何人幾乎都是一樣的。"

現在用中文說一個故事。

現今世界的潮流，流行專治的政體。原本自由體制和專治國家的比例是一半一半，如今自由的國家變少了，專治國家的數目首次超過了自由體制的國家的數量。

專治體制的本質是欲望。欲望像電子迴路，本身是封閉的，一端輸入欲求的意念，另一端輸出乘載欲望的意念，兩者相符稱為滿足，因此滿足是輸入和輸出的意念匹配的狀況。

這不難理解。欲求是種感覺，滿足同樣是種感覺，人的欲求滿或不滿足，即要靠感覺發起，也要靠感覺來驗收。

渴求金錢、權力、名望，金錢、權力、名望不等於滿足，使你滿足的是當下你對金錢、權力、名望的感覺。

人有五或六種感官，無論視覺聽覺或味覺，激盪感官的來源不同，但都必須轉化成神經網路上的電流，再和腦中表示記憶的電流比對，相符於是我們知道這人是認識的人或是陌生人，今天吃的晚餐都有些什麼菜。

神經網路和電子迴路一樣是封閉的，感官因此是獨立的，欲望也是各自獨立的。欲望見不到彼此，也見不到欲求之外不相干的東西。

欲望是盲目的說法大概是不錯的。

電子迴路的組成必定有根傳輸線，有時是有形的，可見的，有時是無形的，卻是真實存在的。太陽光通過行星間的太空、通過大氣層，照在山上海上樹上動物和人造的事物和工具上，照在你的臉上，於是我看見了你，光的本質是電磁波，可透過真空或空氣傳播。

太陽如果有感官，像人有視覺，一定也看見其他的恆星，以及一切反射它的光的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事物。

空氣或真空我們可以叫它自由空間。

自由空間也能是欲望傳播的媒介。

當商家想到任何可能的、非特定的顧客，他的欲望面對的是自由空間。

同理，學者政治家哲學家藝術家作家導演，面對的是不特定的對象，任何可能解讀他理論理想表達的人，這不特定的人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自由空間。

在自由空間這看不見的傳輸線上，欲望看見了欲望，也看見了欲求不相干的其他一切事和物。

欲望一定是盲目的嗎?

這種說法有時是對的，有時則不盡然。看欲求走的路徑是什麼來決定。

這些和我說的故事有關，不先說這些欲望有關的最簡單的理論，恐怕聽者無法理解我底下要說的故事。

當今世上最成功的專治體制的獨裁者，並不認為自己是獨裁者，因為他是個幸運兒。在他掌權之前社會已經認可黨可以優先於任何權力的團體，甚至位於國家之上。

這種政治遺產－專治的政治遺產，意謂黨的欲求優先於任何人的欲求之上。

而這名獨裁者也習慣他的欲求優先於任何人。

他來看診的時候，他的國家正鬧著一場瘟疫，一場洪災、一次地震，同時還有許多地方乾旱找不到充足可用的水源。而他本人就在下個月的黨大會即將實現破例的第三任的任期的任命儀式，他本人倒是不擔心這，他擔心的是更遙遠的事－未來的歷史將如何評論他。畢竟他將國家帶到全世界數一數二的經濟體、軍事強權。他還帶領本國的科學家，通往月球探測之路、之後還有火星。稱霸太空或宇宙的說法，他本人一點也不排斥，而且樂觀其成。他有個夢想，他的國、他的黨，將在未來人類的時代，永遠居於領先的地位。為了防範現實和可能的挑戰，他認為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也是可以被允許的。

我的病人，大致上沒有什麼欲求不滿的情形，他輸入欲求的意念和欲望承載的意念，或說成感覺，是彼此相互匹配的。

但他的問題似乎很明顯，也就是他看不見和他的欲求不相干的其他一切事和物。於是我帶他爬上一座以王陽明的名字命名的山。

王陽明是誰?明朝又是人類歷史上哪個王朝?這是我用中文說故事的原因，使用中文的聽者，一聽就明白。因此我就不必多說明。

我帶他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左邊一條叫知難路，右邊一條叫行易路。我讓他選擇接下來要走哪一條路，他選擇行易路，也就是右邊這條，但這兩條其實彼此相通，因為我兩條路都走過。

跟著我和我的病人來到山頂，果然沒有經過什麼困難，他再一次感覺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他的得意顯在他的臉上，但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秘密。

不只是因為兩條路我都走過，而且是因為我是欲望的專家。

我從他的反應推知他的欲求的路徑是電子迴路型態，而非自由空間型態。

而這判斷也支持我帶他上山的當初的計畫。

跟著我們很自然的從山頂往下眺望，我的病人因此更顯得義氣風發，這是一般人登頂的自然反應－一股征服者的勝利之情油然而生。

不用我指給他看，山底下的一切他本人比我還要熟悉。

他的表情似乎因為看到和想到什麼而變得越來越凝重，換成是他的角度，我可以輕易辨認出哪裡是實施軍演的海峽，哪個城市正在封鎖對外交通，哪些區域正在一面封城一面救災，哪些區域因洪水交通受阻，哪些區域河川和湖泊水位見底，當地的生活正陷入危急。

換成我是他，我可能同時會想像現在正在地球軌道上的衛星、建造中的太空站、和月球上的探測車，雖然肉眼看不到，但就好像看到一樣。

此時我知道他看見了其他的欲望，這對他算是新鮮的經驗。

但我知道，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見什麼了。看不見除了他的欲求之外的事和物，更看不見其他人的欲望。

我知道時機略顯早了，但我能陪他走的，就不過如此了。

跟著我對我的病人說:

－你今天所看到的，對你的病情很有幫助。

－你只要回去後查閱我最新發表的中文故事，開頭有關欲望和滿足的理論，就能找到答案。

但我的病人比我想像的更沒耐性，經過他再三的要求，甚至語帶威脅，我只好事先透露一些有關的訊息，並不是怕他，而是因為我了解欲望有時是盲目的。

自然我還沒有盲目到告訴他這。否則以他的理解，很可能以為我有意衝撞他的尊嚴。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答案就在這裡。而且你已經看到了。

－這裡?

此時我的病人臉色顯得更陰沉了。

因為他不能否認自己看到了什麼，但他除了他看到的之外，什麼也看不到，這才是他渴求的。

就在我的病人就要自行形成意念，認為我在耍他、玩弄他的前一秒鐘，我又出聲了。

－是自由空間！這就是答案。

他的臉因為我提到的關鍵字辭中有他下令屏蔽的字彙，而顯得短暫的不悅。

－未來的人、未來的歷史評論者，是透過像這樣的自由開放的空間來接收和解讀你今日所釋放給他或她的訊息。

－需要我解釋什麼是自由空間嗎?

我這樣說時，並不是不知道我可能再次衝撞了他的尊嚴，但我可能也只有這剩下的唯一的機會自救。

－你看得到我，我看得到你，我們看得到彼此，一群人看得到另一群人、和周遭的一切。自由空間是我們欲望承載的路，馬路也是承載我們欲望的路。

－雖然在街上我們可能只是欲求從一地到另一地，但因為我們看見了彼此，我們知道對方也具有類似的欲求，我們會遵守交通規則、燈號和標誌，因為那能使我們忍受最小的不便，最快抵達我們的目的地。

－如果我們看不見對方，看不見目的地方向之外的一切標誌和指示，我們跟盲人沒有兩樣。

－自由空間原本是所有人共享的最快速、最少花費的路徑。

－你 認為如果在未來、在歷史的探索之中，有人會在自由空間之外的路徑上看見你嗎?如果你只出現在某個私人的路徑，而這是他個人滿足欲望的路徑，你又能做什麼呢？哪個才是你想要的？你希望未來的人、未來的歷史學家看見你的地方？

我們的故事接近尾聲。

對我的病人，我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能聽懂我的表達。

叛逆的需要和衝動任何人幾乎都是一樣的。

根據楞次定律，一個時變的磁場所產生的電流，和此電流相應的磁場，總是和外在磁場變化的方向相反，就像要抵抗它一樣。

我的病人是注定不會採取我的表達所暗示的立場，他只會輕易地採取相反的立場。

是我的暗示太明顯了嗎？我認為我只是讓我的故事氣氛說話，它是我欲求的磁場，而我的對象，並不針對我的病人－他可能是真的，可能是虛構的，但他只是一個人、一個可確定的對象。

而我決定用中文說一個故事的當下，我所意欲的路徑是包括你和任何不特定、現在或未來可讀到它的不特定的對象，也就是在自由空間，這才是我用意的重點。

我給獨裁者的提問的答案，對於我是再明顯不過了。

我並不希望某人在私人的欲求的路徑上看見我、看見我的這篇故事。

我希望是不特定的人、在不特定的現在或是未來的某時刻、許多時刻討論、評論我的故事。也就是我一點也沒有獨裁者所執著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