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是客家人，芳華二十幾歲就嫁給了父親，也因此嫁進了閩南庄。一個完全聽不懂閩南話的客家女孩就這麼被庄裡的人取了一個綽號〝客婆仔〞，這個綽號直到最近的幾年才逐漸被母親真正的名字〝玉春〞所取代。

        這個綽號帶有輕視的意味！加上母親生了五個孩子都是女兒，在重男輕女的大家族中更是沒有立足之地。被夫家裡的人忽略了，必然就得不到外人應有的尊重，所以母親一直都過著很辛苦的生活。

        父親是家族裡的經濟支柱，大小支出都必須靠他，他不但要養活我們還要照顧伯父的六個孩子，當時伯父去跑船。只因為伯母有生了四個兒子，所以她在家裡的地位是不一樣的，雖然同為媳婦但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待遇。

        父親是個情緒相當內斂的人，但是欺負母親的是他的至親，他又能說什麼？只能忍耐！也唯有忍耐了！直到他帶著我們全家搬離開他那成長三、四十年的家，那時我國小四年級了吧！

        這個舉動對母親來說是一種解脫，對我們來說是一份欣喜，但對父親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父親帶我們出來的那一刻，相對地也將家裡絕大多數的債務也一起帶了出來。他要肩負的責任更重了，因為除了以前必須扛的責任一樣也沒少，還必須多負擔離開家後的各項支出。

        父親的苦其實姊妹們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所以舉凡任何可以打工的工作我們都做過：撿蝸牛、採收花生、撿廢鐵、來幫忙家裡賺錢，甚至翻越學校的圍牆賣冰棒，記得當時一枝冰棒才不過一塊錢而已！之後慢慢長大後，做聖誕燈泡的拉繩、穿聖誕燈泡，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休閒時間，讀書回來寫完作業吃完飯，晚上就做家庭代工，一直到高中畢業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聯誼？

        父親為了孩子的學費擠得焦頭濫耳，他也捨不得讓我們知道，只是一味的要求要用功讀書，真正了解之後才知道負擔五個女兒的學費真的很重。在一次家裡經濟出現嚴重狀況之時，聽到父母親希望姐姐能夠休學幫忙家裡，那年我正好高三，後來我當了拒絕聯考的人，妹妹們都選擇夜間部就讀，很辛苦！真的很辛苦！為了不讓父親感覺到愧疚，上了班之後，我還是繼續就讀專科夜間部(雖然已經晚了同學三年)，但是我讓他知道：只要我想讀書，任何時候都可以！

        在家人的努力之下經濟逐漸好轉，看到父母親的笑容逐漸綻放，心想應該可以放心了吧！但是天總是不從人願！父親的笑容消失了，父親不再和我們說笑了，什麼原因？不知道！問不出來！因為只要是他不想說的，任何人都別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麼！

        一天謎底終於揭曉。祖父打電話來要找父親，從語氣上聽起來應該很急，父親接完電話後整個人垮下來蹬坐在椅子上。當天父親整晚睡不著，母親在他身邊急得都哭了，可能父親害怕母親的哭聲會吵醒孩子，於是哽咽地說出事情的真相：祖父又來要錢了，這次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伯父的兒子想買大貨車。因為知道父親也沒錢，於是提供他的土地抵押當債權人，由我父親當債務人出面借錢給伯父的孩子買車。

        貸款金額：新台幣一百萬，原來這就是讓父親失去笑容的原因。而祖父那一通電話是告訴父親要再補一次印章，因為農會貸款部說以這樣的條件還可以多貸四十萬出來，所以一共要貸一百四十萬。天啊！這有天理嗎？伯父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為什麼要用錢自己不會想辦法？還要父親借錢給他們花。

        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將他的身分證、印章偷到手，我要他不必擔心！這件事情我會處理。記得父親當時說：這是我和我父親之間的事。可是我回答他：這是我們全家人都有關係的事。他無言了！母親便陪著父親遠離即將開打的戰場。

        祖父來了！一來劈頭就問，〝你爸咧？〞

        〝出去了！〞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其實我已經嚇到手腳冰冷還不停的顫抖著，但是還是要撐下去。

        〝他有留身分證、印章下來嗎？〞

        〝有！在我這裡。〞

        〝趕快給我！我急著要用！〞祖父迫不及待地想拿到他想要的東西。

        〝阿公！債權人和債務人有什麼不同？為什麼我爸爸要拿您的土地來借錢，我記得我們不缺錢啊！〞再怎麼怕還是得撐著。

        〝這錢不是要給你們用的。〞

       〝既然不是，為什麼要我爸爸借錢？〞

         他這才說出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你堂哥要買車，這錢是借出來要給你堂哥買車用的。〞

        〝他家兄弟姊妹那麼多，自己不會想辦法？為什麼要用我爸爸的名字？〞那些男生都被您們給寵壞了。

         〝小孩子不用管那麼多，東西快給我。你爸是我兒子，難道我會害他嗎？〞他執意要拿到證件。

        〝阿公！摸良心想一想啦！我爸爸為了這個家付出多少？您對他又付出什麼？〞一樣都是您的孩子啊！難道您都沒回頭看看您兒子憔悴的模樣？

        祖父這下腦羞成怒，〝現在給我，不然我明天找你爸還是可以拿得到。〞

        〝對不起！這些證件我不會給您，而且從此以後我爸爸的身分證印章都會在我這裡保管，您找他也沒用。〞既然您都不為我們著想，我們也只好自救了。

        〝我就說，女生不用讀那麼多的書，讀那麼多的書來忤逆長輩，你爸是怎麼教妳的？翅膀硬了！翅膀硬了！枉費五姊妹中我最疼妳，妳實在太讓我失望了。〞祖父再也受不了地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走了出去！

        祖父離開後，我跌坐在地上，心臟跳得比剛跑完百米還快，但是事情終於解決了，雖然結局不是很愉快。

        此後，祖父只要看到我都會把頭轉走故意不看我。雖然是女生，但是臉蛋長得像父親，所以從小祖父真的對我很好。可是那件事情真的不是我願意，其實只要不偏心的他應該很清楚，幾次了？有哪一次有還錢？如果有，我們就不用過得這麼辛苦了。

        父親過世運回老家安靈堂，我也見到祖父，他不再刻意地避開，只是向他請安都裝做沒看到。不管！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我知道他只是拉不下臉罷了！曾經他是個多風光的人物！要他低頭免談。但看見父親消瘦的遺容，他應該也很心疼吧！

        或許我會下地獄吧！因為我的不孝！但我還是覺得該這麼做，因為堂哥他們也要學會成長，不能永遠躲在長輩的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