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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12 12:17:37瀏覽595|回應13|推薦56 | |
依稀記得那年冬季 臨上飛機前,特地去理了個髮。 常光顧的理髮店,一去已二三十年,店裡進門右手一排三張理髮椅,三位女理髮師,今日湊巧,倒坐上了頭一個位置。好多年前經常讓這位打理我那三千煩惱絲,也許手藝巧,近年來她總被人先預定了,一直沒機會讓她再服務過一回。 坐妥了,圍上了圍兜,她探了探我的髮,背後就開口低低地道:「記得以前,你滿頭密密黑黑的頭髮!好多好多。」她那話裡的香港腔,今時是一些聽不出來了。 「是啊,現在稀稀疏疏,花白花白,看去還髒兮兮的哩。」 我邊答邊心想,當年我那頭髮一定濃密異於常人,讓她印象深刻,十餘年經歷了那麼多客人,竟然還使她記著。 她給我整理了個極短的髮,出來時自覺萎靡的精神振奮許多。 我坐上了架飛台北的客滿班機。 機艙裡都是回東南亞過陰曆年的旅客,CHECK-IN時,在機場櫃檯前和他們已一起排隊了約一小時,這會在機艙走道中又碰鼻子眼睛地撞在一起。他們攜帶的一車一車牛皮紙箱雖早已進了機腹,手提行李仍佔據了我頭頂上的行李空間,我的那個背包,只得暫時和我相隔了十萬八千里遠。 擠滿了客人的機艙,空氣鬱悶,我坐在兩個中年婦人中間,礙手礙腳,侷促拘束。想讓我自己舒服點,我把椅子按鈕後傾,才躺穩了,後面坐得老婦,嘴裡說著我聽不懂的言語,用手將我的椅背狠拍地啪啪作響,看來是不滿意我斜放的椅子,佔了她的面前空間。 我將空中小姐找來,原是要她替天行道,哪知這年輕女孩竟是名回鍋油條,她將我的椅背收了一半回去,嘴裡還說:「沒事,沒事!」不待我反應過來,已快步走到後方去了。 我前面坐了位殘障女士,完全不能自己行動,上回廁所,也需要兩三位機上人員大費周章的協助。這趟飛行,看來對她對大眾都是番極大的折騰。 目的地到了,艱苦旅程終於到了終點,逃離苦海般似的,大家忙起身立在走道,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機。昏昏沈沈的,我站起來時,自己是絲毫不清楚自己有沒有觸碰了那位殘障女士;碰上了話,碰了她身體那個部位。直待那女人破口大叫起來,才知大概是自己捅得簍子。這女人應該是在罵人,因為她聲音大且兇惡,不像是在和人友善交談;罵得應該是我,因為我就在她的身邊。左右的人安靜下來,面上全露出嚴肅表情,我低聲下氣不住嘴地說「對不起」,卻也沒法止了她的罵聲。 我訕訕地放棄了努力,往機後走了兩步,人群擠著,阻止了我的前進。我估計我的背包在我一臂的距離之內,魔音還正灌著腦,便有些糊塗地斜千了身體,腳下使了勁,隔了好幾個人頭去隔空抓藥,天可憐見,老天爺那天一定故意開我玩笑,眾目睽睽下,竟重重踩了邊旁一位可憐小姐的腳掌,那背包當然也沒抓緊,落在一個年輕人肩上。 「唉呦!」「唉呀!」兩聲後,機艙安靜的更是落根繡花針都聽得見,連那無理取鬧大聲罵著的女人也停了嘴。臉色發黑似包龍圖,我躲進了空中小姐準備茶水的隔間裡,大家這回一路都同情讓著我(也或許避著我這瘟神),只經過一個越南男人身邊時,他安慰著對我說:「仔細啊!要仔細啊!」 我進了家裡,放好行李背包,一刻不歇地即上城裡辦事。 中午吃飯時,速食店裡,我對著小妹妹店員說:「我要杯橘子水。」 年輕的小妹妹有些摸不著頭腦,過了好一晌才猶疑地說道:「先生,我們店裡只有柳橙汁ㄞ!」 正是過年時候,便利店中,我問:「有紅封套嗎?」 便利店裡的先生,倒底年紀大點,歪了頭想想,說:「是要紅包袋吧?」 很麻利地就找出來,遞給了我。 住了幾日,我先患了頭痛,後來就有些氣虛,嚴重時,說話和咳嗽一齊來。但事還是要辦,每天出門,携帶著我前一日的疲倦。 那天,我喘得厲害,自己也害怕起來,慌慌張張地決定出門去找位醫生。 「新公園……咳咳……邊上……咳咳……公保中心……咳咳咳咳……」我上車時一報上地址,心裡就懊惱說了錯話。 運將先生果然開了口,倒不是我擔心的那回事:「公保中心現在改叫健保門診中心了。」 他慢慢騰騰地說話,沒有大驚小怪我的顢頇。 我放下了心裡那塊石頭,卻在掛號處接收了幾副奇怪的眼神。 「健保證看一下。」 「我……咳咳……沒有……咳咳咳咳……」怪不好意思的,我說。 那年冬季,台北特別冷。過年前幾日,天落起了雨,嘩啦嘩啦一下整天。雖說看了病,我的頭痛和氣喘不見十分好,卻又悄悄多加了感冒、喉嚨痛、流鼻水、拉肚子的。朋友給我送來了一些從來沒見過的青色圓狀小金橘,讓我每粒底部切個十字,放杯中沖滾水喝。回來十來天了,夜裡總也睡不著。關了燈的臥室裡,黑裡我獨個喝著微酸的熱開水,這裡那裡鞭炮聲響一陣歇一陣。望著室外暗青的夜空,我發覺躺在自己家裡,也依然可以是個過客。 捷運車廂裡,我歪七八扭地站在博愛座前,想靠個扶手柱子,卻找來幾個白眼。面前椅上的年輕小姐,眼睛明亮,十分的健康,但沒有要讓位的意圖。伴著我偶而幾聲咳嗽,車子哐噹哐噹,開了又停,停了又開,「忠孝新生」站到了,車門啟處,上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眼睛明亮的年輕小姐,倏地站了起來,跨前一步,就在我的身邊,她將那女人親切地牽了過來;女人扭捏的客氣,年輕小姐硬推她坐進她原坐的位子裡。 我下了車,人群轉眼走了一乾二淨,月台靜悄悄的,我無來由覺得疲累,在僻處找了個椅子坐下,背包裡取出瓶水,才喝了口,一個穿了捷運背心的女人不知從哪兒就出現在我的面前,十分地神出鬼沒;她有禮貌地說:「先生,對不起,站裡不能喝水呢!」 我記起了捷運站裡不能喝水和進食的規定,慌張地趕忙道歉,收了瓶水,起身落荒而逃,完全忘了需要休息,忘了不喝水還是可以在那兒坐的。 搭了幾天捷運,上上下下地爬樓梯,右膝蓋開始隱隱作疼,我終於明白:這捷運不適合有點年紀的人士,特別是患了退化性膝關節病的有點年紀人士。 我盡量改搭計程車。 「你好。」運將先生和剛上車的我打著招呼。 城裡一切都變了,從運將先生這裡就可得了證明。不像十年前那樣的聒噪,對政治失了熱情,收音機裡不再放那政論節目,不和你談兩黨裡哪個較好,安靜許多,多半冰冷冷的,頂多一上車時,禮貌和你說一聲:你好。 車子經過101大樓,還有那間有名的書局,我一點無心跳下來,進去逛它一圈。車窗外大街小巷的食物攤子、餐廳,全都挑不起我的食慾。我曾走過長長一條夜市,蹀躞來來回回三兩趟,將近百來家形形色色的各種料理小吃,找不出家來吃上一頓──書店唱片行亦同樣受到我的冷淡待遇,滿坑滿谷的新書和CD,也無意去買他一本一片。 夜市還是夜市,料理還是料理,101依舊101,書店唱片行依舊書店唱片行……或許城裡一切皆未改變,包括運將先生在內──那麼就是自個我改變了。 感冒不停的一個接一個來,一待事情大致算辦妥了,我急急忙忙就逃上了回程的飛機,日月潭住一晚的計劃打消了,原隨後要去的上海,更是連想都再不敢去想。 機艙是半滿的,我鬆了口氣,倦意上來,飛機還在跑道上,就沈沈地睡了。一路上,只是覺得冷,抓了鄰空座的毯子蓋上,仍將我不時凍醒。黝暗的機艙裡,空氣中有難聞的體臭味道,乘客大概都睡了,幾回睜大眼睛我發著呆,不知不覺又睡了幾次回去。 飛抵舊金山時,我耐心待到整艙人都走散了,才下得機。 那個冬季,朋友們正熱衷於買法拍屋和Short Sell,都說難得的好投資;我卻為支氣管炎辛苦,大家談起來時,因而獨顯出了漠然的淡定。不僅房地產,黃金、蘋果股票、其他的投資,甚至政治、NBA籃球、……人間的一切,似乎都失了趣味。 我的這一方淡定,其實背面藏著對另一方的慌張。 膝蓋時好時壞,醫生建議的治喘快走,只得暫時擱置一旁,朋友們給了許多祕方,我要先一方一方好好試試。偏方一致需要用酒,不同類的酒:琴、金門高梁,還有紅葡萄酒白葡萄酒。 賣酒的店裡,我拎了兩瓶琴酒結帳,小姐問:「先生,你的生日?」 我哈哈地笑出了聲音,難得那麼些日子,這還是頭一次開懷。 我告訴了我的生日,還說聽到了今年裡最動聽的一句話;她在櫃台內也抿緊了嘴,淺淺笑。 我用了好幾瓶酒,不見特別的效果,且嫌麻煩,便停了努力。 …… 日子過著,好的壞的,但大多半是沒什麼盼頭的──那季冬日這就過去了。 2012.0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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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