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芥子園畫譜》不知是從哪兒來的，突然間就在家裏桌上擺著。我極肯定之前絕對是沒有的，父親近日方才買的嗎？看起來也不像。那畫譜灰灰舊舊，雖說封面封底齊全，然而有些頁與頁交接的地方，鬆脫地都能看見內裏裝訂書籍的白棉線了。

其實只是一本印刷極為簡陋的黑白工具書，祗因了這古典的名字和內容，我當稀世骨董一樣的時常翻著。也說不清是不是《山水譜》、《蘭竹梅菊譜》和《花卉翎毛譜》都有的全集，只是記得書內有好幾頁的畫樹法、畫石法和畫亭法，所以《山水譜》肯定是在內的。

家裏出現畫譜那年，我正是高一生。下學期開課沒多久，學校規定每班編一版慶祝青年節的壁報，用來宣揚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精神。我是班上的學藝股長，這事推不到別人身上，只得請班上頂會畫畫的張大為幫忙──他倒是挺痛快的答應了。從家裏翻出的幾本父親從部隊裏帶回來的政戰雜誌，我找到三兩篇合適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往壁報上抄；這字寫上後，看去歪七八扭的也顧不著了。倒是張大為臨摹雜誌上的漫畫挺像樣：329的藝術字、黃花崗的紀念碑、抱頭鼠竄的敵人、英勇的我方戰士，紅紅綠綠畫得真好看。淡淡的三月天，學校大樓前杜鵑已放殘的日子裏，我們倆花了幾晚上，應付完全了這事；──得不得獎倒是不指望的。

我們因此成了朋友，經常下學一路回家。有天放學路上，偶然讓我提及了家中那部舊《芥子園畫譜》，這就引起了他的大興趣，一路上磨磨磳磳著要我借他幾天。我的堅決態度讓他委屈地退而求其次，後來只求帶來學校給他翻上幾頁，看上兩眼也是好的；我卻都狠心地拒絕了。……終於到了分手的街口，漸漸暗淡下來的天光裏，他放棄了希望，帶著失意的神情慢慢地走遠了。

學期很快地結束，再開學時，由於文理組分班的緣故，張大為和我去了不同的班級，很少碰上面；到了後來就是在學校裏也沒見著過。畢業後聽說他去了空軍防砲學校，卻也不知這傳言是真不是真。那麼多年了，更不知他終究是不是已擁有了一部自己的《芥子園畫譜》。

家裏那本畫譜不久就失落了，來不知去不曉的，倒也合了它的本性；可是那個年輕傍晚發生的事情，依然活生生地記在我心裏，四十多年來，一點也沒湮滅！

2008.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