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是中國農曆新年回娘家的日子，如常，老公開著車帶著她和小孩回到靠近海邊小漁村旁的娘家。

大哥全家又出去走春拜拜了，娘家只剩媽媽一人，張羅她、女婿和外孫們。進門後，看了看這十多年來沒有什麼改裝的老房子，鄰海的關係，牆易斑駁，就像歲月催人，儘管是屋內，房子牆面就像掉了妝的女人，房子裡還有著一股溼氣，在這時節愈發寒氣逼人。

她來到神桌前，那神桌應該快四分之一世紀了吧，從繁華都市到這漁村，媽日前在台北才跟她說這神桌有些地方壞了，她查了查，看不出來，順手拿起香，跟神明和娘家祖先，報告一下，特別是跟過逝多年的父親打聲招呼。

吃飯時，大哥全家還是廟裡走春、還沒有回來，都快一點了，媽媽說：「先吃了吧！」初二回娘家，是種習俗，也是例行，卻愈來愈像是種儀式，只是行禮如儀只有她和媽媽，兄弟卻各有自己的家，連大哥不必跟老婆回娘家的，都避見自己的妹妹，這種情況已有三、四年了。

晚上，她跟媽媽說：「你就搬來我這裡住吧！大哥那裡的房間讓出來給他們家小孩，這些男孩愈來愈大了，也要自己空間，反正你一年到頭都住我這裡了，在大哥家留個房間幹什麼！」

媽媽很無奈地說：「但是我有兒子，我不住兒子那裡，人家會說話…」她聽了好氣，沒好聲地回說：「一年365天，但你住我這裡都快350天，這有差嗎？」

媽媽自好自怨自艾地說：「攏是我不會教子，大家都不同心…」

她家不是小康，但也算過得去，兒女長大都成家立業，原本是媽媽該享清福，無奈兄弟因為大哥對錢財的看重，鬧得兄弟不和睦，女兒夾在哥哥和弟弟之間做公親，大哥翻臉，覺得妹弟聯手要對付他，加上哥哥有時跟她周轉，年節到了，她提醒大哥這借款的事，事後是媽媽代哥將錢轉給她，她也不以為意。

這種情況已三、四年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大悟，大哥因是為這事記仇，那年以後，她再回娘家也沒有碰到大哥全家。

媽說：「你哥就是彆扭，大弟回來也是不招呼，如同陌生人。」話多了，媽傷心，她心想那她只能繼續每年行禮如儀，大年初二回家就是去跟父親說說話。

這些年來，儘管與兄弟的感情不絡熱，但對父親的思念卻與日加深，重要節日，她總是與媽媽請老公開車載她們去父親的靈骨塔探望，說不出為什麼，總是覺得有些事想與他說說。

一大部分是女兒的關係吧！一開始，她無法接受女兒要放棄大學，只為一圓大廚夢想，她一直難以想像，自己從來沒有好手藝，從小努力栽培女兒唸書，這小女生也是天生聰穎，在校學業成績都很優秀，但大學才唸了兩年，有天就突然說不想唸了，想要做蛋糕。

全家為女兒這決定，大家都冷戰一陣子，女兒還寫了萬言書，跟她表明自己的意志，她和老公心想，放手讓她去吃苦，也許一兩個月後，她就後悔，就會繼續唸書。但他們失算了，女兒不但不想唸了，還愈做愈有興致。

她心想：「這是隔代遺傳嗎？女兒的在手藝上的興趣，是來自爸爸嗎？」有次上山看爸，她還不斷跟他溝通：「對你的孫女放手吧，不要讓她做廚娘了。」

女兒不僅沒有打退堂鼓，還打算不再回學校，做得再累，還打算自費學烘焙，還不斷跟她研究如何開店，在那裡開店，開店前先到各式連鎖店打工實習…。

為了過年，她原本在大賣場買的一箱蘋果，因為冰箱過冷，蘋果凍壞了，為了這些凍傷的蘋果，她決定來做蘋果醬，問女兒如何做，女兒累了不答，只說可以上網查，還回問說：「我小時，你不都有做給我吃？」

唉，這時她自己很汗顏，從小到大，她完全沒有學會父親的好手藝，家事最常做的就是洗碗，當年第一次進廚房，她就受傷掛彩，父親就說，未來他恐怕要跟著她「陪嫁」來做大廚，結果大廚工作是媽媽承接了，這也是長久以來她的家，也是媽媽最愛待的地方，一來老人家覺得老了還能做事、有用處，二來大哥脾氣不易相處、媽媽住得不快活。

為了做蘋果醬，她熬夜了，就在攪拌細火慢燉之間，她不斷與自己、父親對話，看著鍋著裡的蘋果不斷融化為果膠，再不時灑上肉桂，青黃的蘋果醬逐漸轉為琥珀色，嚐起來滿口甜和蘋果的香，令人好滿足，在這過程裡，她找到父親、女兒三方溝通橋樑。

過去，父親對她的期望是有本事就唸書，找個好頭路，不要像父親做師傅、沒有好出路，她也不負眾望，書唸得好，畢業工作薪水也不錯，做父視如釋重負，但遺憾的是，她總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高傲。

父親雖有不錯的廚藝，年輕時也是自視勝高，常與老闆意見相左，加上又有賭博的習慣，儘管錢賺不少，卻總是存不下來，也是她對父親多所抱怨和看輕。

夜深人靜，對自己，對家人，對未來，對現在，大家心中總是萬分糾結著，但在這個與父親的深夜相約做蘋果醬，細火慢燉將切碎的蘋果轉化為果膠，就像過去種種被柔化、彼此的差異被融合，在這過程裡不免有艱熬，但最終嚐起來也有酸也有甜，甜味多一些或少一點，完全看自己如何拿捏個中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