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真實存在過的年代，但在此發生的故事從未被記載。

在竹東這個樸實的小村莊，竟有著夜夜笙歌的場所。與其說這裡充滿了竹東的鄉土味，不如說是充斥著舊上海的氣息，連老闆娘也是如此。

老闆娘寶珠有著很普通的名字，但卻有著「賽白光」的稱呼。而人如其名，那身段活脫脫就是在上海活躍的「一代妖姬」白光。連那聲音妖媚誘惑的聲線都似她！

但人們提起她總不是那些，最令人心猿意馬的還是她的離經叛道。偶爾走在街上拋個媚眼，又多了人拜倒在裙下。管他是誰，已婚未婚，總也敵不過無意的媚惑。若真有意，無聊的唱出「東山一把青」也顯盡魅力！

總之，其實這間茶室原本也是不誇耀的木造建築，但自從換了個原本是上任主人的養女為新主人後，原本的氣氛就這樣詭譎的改變。

＊

坐在沉穩的梨花木雕花椅，盤算著下人阿狗會去收多少帳目回來，或者又帶了個人回來？

正當她忖度著，阿狗粗獷的聲音從門外數里遠傳來，「老闆娘今天又有新人啦！」

「今天是去陳家收賭債吧？」她優雅的拿起桌上的瓷杯，杯蓋切了切，嗅了嗅氣味才緩慢飲下。

「沒錯，他女兒可標緻的很呢！」

「你沒動手腳吧？帶她進來。」她挑了細心畫過的柳葉眉，輕柔的說著。

「早在門外等了，進來吧，小姑娘！」

「喔，是山頂的番仔？」寶珠上下打量著，似乎還算是個合理的買賣。

只見進來的少女，不高不胖，有著較普通人黝黑但散發健康色澤的肌膚，連空氣中都洋溢著陽光的氣息。

「我是麗紅，您好！」少女倒也不在乎她的目光，發出善意的介紹。

「我是這裡的老闆娘，讓我先想想……你去住英妹那吧？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熟悉寶珠個性的阿狗不需要吩咐，就將還沒動作的麗紅喚醒，「我帶你去找英妹。」

「啊？謝謝！」回神過麗紅就緊跟著阿狗的腳步。

在他們離開後，寶珠轉動著留聲機，黑膠唱片在轉盤上緩緩的動著，臥室裡充斥著懷舊的上海風味，周旋尖細慵懶的聲音傳出：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　車聲響　歌舞升平
　　　只見她　笑臉迎　誰知她內心苦悶

　　　夜生活　都為了衣食住行……」

　　隨意拿起衣櫃中月牙色的旗袍走至鏡前比畫著，她愜意的隨著旋律哼著，唱著唱著也哼到如夢初醒，連房內的掛鐘也大聲嚷嚷了十來聲，想起自己該做些什麼的說著：「福伯，點燈。」

「是。」福伯恭敬的答覆著，手裡拿著夜晚該掛在門口的大紅燈籠踉蹌的走出。

良久，窗外的紅燈一盞盞燃起高掛在外頭，群聚照亮著木牌上「夜來香」三個大字，空氣中也伴隨著從外滲入的夜來香──這種職業本來就是在黑夜中盛綻。

駐唱的樂團跟歌女，招搖的唱著被禁止的方言歌謠，哀怨煽情的聲調傳唱著現在幾近消聲匿跡的紀露霞唱紅的夜來香：

　　「春風吹來微微　夜鶯不斷哀啼
　　無聊的月暝散播出滿腹春意
　　可愛的夜來香
　　夜半心情稀微　夜鶯不斷哀啼
　　月娘也毋知阮心內寂寞悲哀
　　只有花蕊知……」

歌女在台上扭著妖嬈的腰身，不時拋個媚眼給台下的有情人，男歡女愛在歌聲中擴散著。

突然間，莫名換了個人，也轉了個音變成了白光的「嘆十聲」，連聲都變的低沉磁性的怨懟：

「煙花那女子嘆罷了第一聲

思想起奴終身靠呀靠何人

爹娘生奴就沒有照管

為只為家貧寒才賣那小奴身……」

「喔喔！白光好啊！」

「再來首吧！」

看著台下的人們鼓譟著，寶珠做了個手勢便安靜，然後清了清聲音說：「感謝今晚各位賞光，老顧客看見我上來便知道有什麼事情吧？」

「那是當然的啊，趕快介紹今天是哪朵花要被開苞吧！」說完台下充斥著淫穢的嗤笑。

「那麼猴急？也不知道你買的起嗎？」寶珠調笑著，發出媚惑的笑聲。

台下說出那句的人咬牙踱步著，她也不說什麼只是指揮著夜晚的前進。

而在剎那間，台上也多了個少女，她不安忸怩的站著。身上穿著黑底繡紅花的改良旗袍，但那幾塊布料看在飢渴的野獸眼中，一切都是多餘了。腦海中早已浮現出等會銷魂的景緻，少女柔軟的胸脯、初次進入的慘叫、一進一出的律動結合……各種令人羞赧的春宮組合著。

「這次是個番貨呢……呵……」某個客人略帶醉意的說著。

「現在先停止你們的躁動。這位是新來的小姐麗紅，往後請好好照顧。」寶珠站在麗紅身邊，也示意她鞠躬給個好印象。

鼓譟的口哨聲四起，有錢的蓄勢待發，沒錢的也湊個熱鬧。台上的麗紅帶著微笑但不安的望下對邊的英妹，彷彿這樣就會多些力量支撐，畢竟她們可算得上是室友。

雖然隔了幾道人牆，但英妹了解到麗紅的不安，她暗自做了個手勢鼓勵她──畢竟自己當年也曾有過這般經歷。

接受到英妹的鼓勵，雖然還是感受到身上的顫慄，但是麗紅的心情平靜多了，暗自想著「一切都隨命了。」

但是台下突然發生一陣騷動，一位在門外的打手制止著一個男人，「老王別進來啦！」

「吵什麼，我又不是沒錢！」說完這句還伴隨著幾個響叮噹的金屬墜地聲。

「是王老您啊，您對麗紅有興趣？」寶珠緩緩走下台接近著老王。

「怎樣，咳……老子現在有錢不能買下這小妞的初夜嗎？」那位充滿暴發戶氣息的男人，將大把鈔票砸在桌上。那動作與其說是爭奪，不如更像是炫燿自己有錢！

「那不是隔壁村的老王，之前不是落魄的很？」

「你沒聽說嗎？之前他好像在伯公廟抓到明牌簽中了愛國獎券頭獎啊！」

「這種好事也能給他佔到啊……」

一旁的客人吱吱喳喳的討論起老王，然後又談起了要不要去找個明牌去簽下期的愛國獎券，甚至也有人說台上的妞兒也可能是支明牌的光怪路離說法。總之，最後目光又轉回剛才要被老王砸下大筆金錢開苞的麗紅。

而毫無意外，寶珠收下其實令老王心痛的大鈔，順道自己開路將自家的小姐送上。而接下來的事情，就如同每個被開苞的小姐一樣，隔日渾身青紫，雙腿酸軟的不能走路。但麗紅多了個不同，因為她有個值得信賴的新好友兼室友，得以安穩的度過數日。

＊

過了數月，住在同房內的麗紅與英妹感情更加融洽，有時甚至會有人調笑起她們的關係不免曖昧了些。

然後會看見麗紅漲紅著臉激烈的反駁，雖然其實知道那些人是開玩笑罷了。

偶爾沒事，麗紅會用著身為山胞渾然天成的天籟對英妹唱著山地歌曲，有時也會講著一些部族的神話。

「你有聽過魯凱族的鬼湖之戀嗎？那是一段有關於巴冷公主與鬼湖之主百步蛇王的相戀故事……」

「沒聽過，我所知道的故事都是你說的啊！」英妹微笑示意她繼續說。

「巴冷是個純真善良的魯凱族公主，某日偷偷的隨著婦女上山卻迷了路，但是被笛聲吸引而遇見了鬼湖之主百步蛇王，然後兩人相戀。之後他們的戀情被父母知道後，受到父母和族人的反對，認為這件事違反傳統，哪有人與蛇相戀之事？但是蛇王太喜歡巴冷，最後願意透過魯凱族傳統搶婚儀式，終將巴冷搶過來成婚，然後就住在鬼湖湖底……最後在離開前巴冷與她的族人唱著──

　　a-i lha i-na ma-ka-nae-le （親愛的爸爸媽媽及部落的族人們）
　　li ka-tu-wa-se nga ku （我要嫁到鬼湖了）
　　lu nai ba-li-din-li-dingi ku lhe-na-i lhi （當你們看見我的頭飾慢慢消失在湖底的漩渦裡）
　　lhi u-da ne-nga ku-ia-e （那表示我已進入湖底）
　　a-i ku se-na-i lhi （我的樣子，我的歌聲）
　　pa ke la lhu-ma-mi-li-ngi (ya-e) （會永遠在這個部落裡）
　　a-i ku se-na-i lhi （我的樣子，我的歌聲）
　　pa ke la lhu-ma-mi-li-ngi (ya-e) （會永遠在這個部落裡 ）

　　a-i tha-la-lai Balhenge （我親愛的巴冷）
　　li ka-tu-wase nga su （妳要嫁出去了）
　　liu-gu ki le-ge-le-ge ki ce-ke-lhe ta （妳要離開我們，離開這裡的山、水及部落）
　　ki tha-re-ve mu-wa rha-lu-pa-li-ngi （嫁到那Rhalupalingi）
　　a-i ku ce-ke-lhe lhi lha li-ka-i-su ia-yae （妳要常常想念部落的人事物，千萬不能忘記）
　　a-i ku ce-ke-lhe lhi lha li-ka-i-su ia-yae （妳要常常想念部落的人事物，千萬不能忘記……）」

「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英妹吸了吸幾口氣，緩和自己的情緒。

「比起人獸相戀，其他好像也不算什麼吧？」鼻頭略紅，顯得有些哽咽的麗紅說著，「如果我有了孩子……你會幫忙照顧她嗎？我發現我的那個沒來……」

「真的？」

「嗯。」她使勁的點點頭，「你說我該不會是有了？」

「如果有了你要怎樣？」

「生下來啊！」她遲疑了下，「你會幫忙我吧？」

「我會的。因為這不只是你，是我們以後要一起育養的孩子。」英妹勾起溫柔的微笑，「這些年我存下的錢和再努力一番，就可以幫我們贖身和養育孩子！」

「那找個好地方一起生活到老吧！」麗紅深邃的眼眸彎成一線，腦袋裡開始有著美好的構想，又哼起了歌謠，不過不是鬼湖之戀那般悲傷的歌曲……

＊

英妹踩著不穩的腳步，幾近暈眩的進入房間。她知道有人在房裡等著她，此刻的辛苦也是為了她。

「英妹你沒事吧？」麗紅大步邁開前去攙扶著英妹。

「沒事……」安慰的話語還沒說完，英妹口中吐出一灘腥臭的穢物，剎那間臉色也蒼白了不少。

「最近是怎樣，做這種事情不要這麼拚命啊！」麗紅伸出手撫著英妹的背部，希望她能舒服些。

英妹抬手示意自己好了點，麗紅便端上水讓她清清喉內。英妹喝下後，突兀的插了句，「我希望你和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你也該保重自己啊！」麗紅抓住英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他也努力的活著，別糟蹋自己。」

英妹感受到手心傳來的動感，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卻被麗紅給阻止了。

「什麼都別說了，你該好好休息的……」麗紅動手去除那些染上髒污的衣物，攙扶著英妹製床上讓她有個安穩的姿態歇息。

英妹知道，在怎樣她也辯不過麗紅，打從她來的第一天起就是這樣。有時會感到無奈，但是現下的確需要休息──為了麗紅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幾個月。

她想，有時麗紅單純過度是對自己好還是不好，但她至少不用解釋自己頻繁接客的因素是為了她還有孩子。

「給她知道一定是一陣雜唸吧？」英妹嘴邊勾著一抹笑，疲憊的夢入黑甜。

但這世界總也不會順人意的走，越來越突起的腹部洩漏出秘密。

那日，寶珠剛好出門辦些事情，便有些保守的人們七嘴八舌的將麗紅圍住，吵著是否該把那孩子打掉。

「你、你們不要過來！」她如同一隻受驚的母雞護住自己的腹部，尖銳的叫聲嚇阻他人別再靠近。

「這不知從哪來的雜種趕快打掉吧！」

「他不是雜種，這是我的孩子！」「住手，不要傷害麗紅！」麗紅與英妹同時吼著，她們想著一起離開這地方，相守到老啊！

「你說不是就不是啊？快來人架住她！」跋扈的打手隨著呼喊而架住麗紅，也將英妹拖至一旁架住。

英妹無能為力的看著那些猛獸強灌著混雜紅花和其他詭異藥物的打胎藥，麗紅鐵青著臉色想吐出那些噁心的湯湯水水，但是無效……

「好噁心……」不至一刻鐘，麗紅蜷曲著身子掙扎著。眼睜睜看著詭異的艷紅血塊與血絲夾雜落下，難過的不住作噁。

等到那些旁人所說的「雜種」排盡，更糟糕的事情是有人喊著：「糟糕，血流不止！」

「你還說，就是你說要打掉的啊！」

「趕快拿雞蛋混橘子給她吃好了。」

「那種偏方有用嗎？」

「那個方法聽說過，我家附近某家的媳婦也因為產後失血用過！」

看著那些推託責任和亂說偏方的醜惡嘴臉，英妹臉上的淚水接連的落下，雙拳握緊的大喊：「不能去找個先生來看嘛！」

「你以為先生有那麼好找嗎？」

「為什麼不能？我可以花錢啊！」英妹打算拿出那些本來要與麗紅一起過活的錢，沒有了她，什麼計畫都不能成立……。

「那幾個垃圾錢誰要啊？用那些方法試試看就好啦！」冷漠、置身事外的人「啪」的一聲將她手中的錢打掉，一些錢幣在地上打轉個不停。

「我要去找先生來看她！」英妹嘶聲力竭的要往外衝，但被礙事的人們給架住，她不住的怒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英妹啊，你還記得彩虹橋嗎？」麗紅虛弱的叫喚著英妹，直到有所反應，她才繼續說著。

「別說，那是死後才會經過的地方！」英妹忍著淚珠，她想說服自己一切都還有挽救的地步。

「什麼都別擔心……我們不過先走上彩虹橋，會在那上面等你……孩子、先跟我走……」麗紅雜亂無條理的說著，手中抓著英妹的手慎重的交代。

不知不覺，手鬆了、冷了、僵了……。

英妹落下的淚珠依舊滾燙，但心也如同死屍般冷了、僵了。最後甚至發狂的叫了起來，「殺人了！」

剛才起鬨著打胎的人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得緊緊抓住她，不讓她跑走。

「趕快把她處理掉啊，怪嚇人的……」

「怎麼處理啊？」

「大的用草蓆包包埋一埋，沒足月的丟到甕裡埋一起吧。」

「我不在期間，你們做了什麼？」寶珠看著曾為茶室中屬一屬二的英妹遊蕩在一塊新翻動過的土地，還有失去蹤跡的麗紅。

沒人回應，只是偶爾有人會走至英妹徘徊的地方看看有什麼異狀，但那並非關心。只是一種近似圖利心態，找找看有什麼明牌表徵之類的。但總被瘋癲的英妹咬或亂打，淪落到落荒而逃。

後來再也沒什麼人想冒險過去，只有寶珠嘆息扼腕的憐憫。

有時會聽見英妹笑著說：「什麼都沒了，但我們不會再分開。」

有時又哼著不明的歌謠隨之起舞，沒人能理解，也令寶珠頭疼。

但更令她頭疼的是──警方無預警的頻繁出現。

「又來了。這裡可是有政府核准的茶室，你們來這幹嗎？」嘴裡鎮定的說著，但又想起之前這裡鬧出人命，可還是振作的應付著。

「老闆娘啊，我們也不想來找碴啊……」嘴臉猥瑣的警察摩擦著雙手，「但是上頭決定要開始查封茶室啊！」

「哪時決定的？」寶珠聽了不由得的皺緊眉頭，這樣以後要怎樣好呢？

「前些日子那些高官討論的，總之要有心理準備啊！」他陪笑似的鞠躬，順手摸了把旁邊的小姐，聽見了嬌嗔似的叫喊，不由得也垂涎欲滴了起來。

「感謝你來通知，就當做謝禮。」她抱胸拈指合算了下，低頭沉悶的走向臥室。

「哪會啊，畢竟警察是人民的保母啊！」他兇猛的抱住那位小姐，嘴裡氾濫著口水沾染到彼此的身上，享受著如乳燕聲響的怨懟。走著走著也用小姐的手解開自己的褲襠，聽著對方的驚呼──又是一齣重覆在夜晚上演的戲碼。

「怎樣才好呢？」闔上的房門傳出嘆息，她呆愣的躺在床上直盯著天花板。

當花開至荼靡，再濃烈的夜裡情人也將凋謝……

忘了旋上開關的收音機，發出嘈雜的雜音，「現在為您播放的歌曲是鄧麗君的夜來香──

　　那晚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悽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